沈沐静静地听着,没有立刻回答。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这熟悉的庭院——月光下沉默的老桑树,角落里似乎还残留着白日里疏勒月欢快奔跑的足迹,空气中仿佛还萦绕着与阿依慕、巴哈尔他们一起笑闹的气息,还有弥闾……是他带他来到这里,给了他“伽颜华”这个名字,让他知道,活着除了痛苦和禁锢,还可以有阳光、葡萄的甜香和纵马驰骋的自由。
他抬起手,动作极其轻柔地,抚摸着身上这件靛蓝色、绣着金色葡萄藤纹的龟兹骑射服,布料柔软,紧密地贴合着他的肌肤,仿佛已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然后,他抬起头,迎上弥闾焦灼而复杂的目光,那双漆黑的眼眸在残月的微光下,清澈见底,却燃烧着一种弥闾从未见过的、平静而炽热的火焰。
他极轻、却字字清晰地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落地生根般的坚定:
“我不走。”
弥闾瞳孔一缩,急道:“伽颜华!别犯傻!这不是逞强的时候!你留下来又能改变什么?萧执他是冲你……”
“我知道。”沈沐平静地打断他,他的语气没有波澜,却带着一种穿透一切的力量,“我知道他是冲我而来,这场灾祸因我而起。正因如此,我才更不能走。”
他向前迈了一小步,拉近了与弥闾的距离,目光坚定地锁住对方:
“你们是我的家人,龟兹是我的家。哪有家人罹难、家园将倾之时,自己却独自逃生的道理?”
他的嘴角,甚至微微扬起了一个清浅却无比真实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绝望,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归于平静的决意,和一丝……属于“伽颜华”的、即将与家园共同面对风雨的骄傲。
“弥闾,你忘了么?”他轻声说,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肯定,“我是伽颜华。是龟兹的伽颜华。”
他低头再次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骑射服,然后抬起头,眼中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彩,那是对自身归属的最终确认,也是对即将到来的风暴的坦然迎接。
“所以,不必为我准备逃亡的行装。”
“若终究要面对他,面对这场无可避免的风暴……”
他的声音清晰而平稳,带着一种令人心折的坚定。
“那么,就请替我准备好——我们龟兹,最盛大、最漂亮、最能彰显我们风骨与不屈的礼服。”
“我要穿着它,站在这里,站在我的家门前。”
“让所有人都看清楚,也让那个来自远方的暴君看清楚——”
“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他记忆中那个可以任由他搓圆捏扁的影卫沈沐,而是龟兹的伽颜华。与这片土地,与你们,生死与共的伽颜华。”
话音落下,夜风似乎也为之凝滞。
弥闾怔怔地看着他,看着这个在月光下仿佛散发着光晕的青年,看着他眼中那不容撼动的决心和与龟兹融为一体的归属感。
所有的劝阻、所有的安排,在这一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明白了。
他留不住这只鸟儿,并非因为鸟儿要飞向风暴,而是因为……这只鸟儿,早已将龟兹当作了它唯一的巢穴,誓与巢穴共存亡。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痛惜、敬佩与无尽酸楚的热流,猛地冲上了弥闾的心头,让他喉头哽咽,一时竟说不出任何话语。
沈沐不再多言,对他露出了一个极淡却无比温暖的笑容,随即转身,步伐沉稳地走向内室。
他不是去换回那身代表过去的枷锁,而是要去为明日,或许也是为他作为“伽颜华”的最后时刻,挑选一件最能代表他此刻心境与身份的、属于龟兹的战衣。
弥闾站在原地,望着他消失在门廊处的背影,许久,许久。
最终,他抬起手,用力抹了一把脸,眼中所有的犹豫和挣扎都被一种坚定的、与子同袍的决绝所取代。
他沉声对暗处吩咐:“传令下去,按伽颜华王子说的办。将王庭宝库中,那套最庄重华美的‘日月同辉’礼服,送至曦光院。”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