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沐已经“死”了半年了。
萧国的朝堂,如今更像是一座精密而冰冷的刑场。
萧执端坐龙椅之上,目光如扫描般掠过每一个臣子的脸,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迟疑、惶恐、甚至仅仅是疲惫,都可能引来他冰冷的诘问。
他不再需要咆哮,沉默的威压比雷霆更令人胆寒。
一份关于南方水患后重建的奏章,因其中一项预算数字核算略有模糊,主事官员当场被革职查办,牵连三位上官罚俸半年。
效率,在他手中变成了一把剔骨刀,削去了一切他认为不必要的“枝蔓”,只留下绝对服从与高效执行的骨架。
他甚至开始推行一种近乎严苛的“连坐制”,一司有失,全司受罚;一州有亏空,州牧及主要佐官皆需承担后果。
此法一出,官场震动,人人自危,却也逼得各级官吏不得不瞪大眼睛盯着同僚与下属,形成了某种诡异的、互相监督的高压平衡。
一个偌大的国家,就在这种令人窒息的气氛中,以一种近乎残酷的效率运转着,国库日益充盈,边境稳如磐石,只是付出的代价,是整个官僚体系精神上的高度紧张与人性温度的丧失。
而支撑这冰冷秩序的,是乾元宫内愈发炽烈、也愈发荒诞的执念。
萧执对招魂的渴求,已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
他不再满足于僧道法事,开始搜罗各种偏方秘术。
有方士献上“同心蛊”,声称需以帝王心头血喂养,可感应在世或离世之人的方位,他竟真的划破指尖,滴血入盅,若非那蛊虫当场僵死,他几乎信以为真。
他对沈沐遗物的依赖也达到了新的高度。
他命人将那几片染血的鹅黄衣料用金线重新缀合成一件扭曲的“衣衫”,夜晚便搂着它入睡,仿佛拥抱着一个无形的幻影。
那支修复的金簪,更是从不离身,批阅奏章时握在手中,朝会议政时藏在袖内,仿佛那是他与他之间唯一的联系。
更令人不安的是,他开始出现严重的幻听。
有时正在听着臣子奏报,他会突然侧耳,仿佛听到了什么,然后嘴角泛起一丝温柔到诡异的笑容,低声喃喃:“阿沐,别闹……”吓得奏事官员魂飞魄散,不知该如何应对。
赵培等人心知,陛下的“疯病”,已深入骨髓,白日里维持的冷酷表象,不知何时就会彻底崩碎。
……………
龟兹的夏日,阳光慷慨而热烈。
在曦光院的葡萄架下,沈沐正专注地看着手中的物件。
那不是经卷,也不是乐器,而是一把小巧而锋利的龟兹弯刀。
刀鞘镶嵌着彩色琉璃,刀柄缠绕着防滑的皮革,是巴哈尔前几日硬塞给他的,说是“龟兹儿郎怎能没有防身的家伙”。
他原本只是想擦拭一下,指尖抚过冰凉的刀身,一种久违的、几乎被遗忘的感觉,从记忆深处悄然苏醒。
那是属于“影卫十七”的身体记忆——对兵器的熟悉,对掌控力量的本能。
他下意识地手腕微转,一个极其简洁利落的挽刀动作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刀光在阳光下划出一道短暂的银弧。
动作很轻,很快,几乎无人察觉。
但那一刻,他周身的气息骤然变得不同,不再是纯粹的宁静温和,而是隐约透出了一丝被磨砺过的、内敛的锋芒。
坐在不远处正在调制香料的阿依慕若有所觉,抬起头,恰好捕捉到那一闪而逝的刀光和他瞬间凝练的眼神。
她微微怔住,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很快便化为更深的理解与怜惜。
她没有出声,只是低下头,继续手中的动作,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
她知道,伽颜华的过去,远非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那不经意间流露出的身手,是他无法彻底抹去的烙印,也是他力量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