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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河岸边的星火(1 / 2)

2008年的夏天,蝉鸣像是给闷热世界刷上的一层黏稠油漆,甩不脱,也化不开。林晚星高一暑假的开端,是被一连串猝不及防的死亡和别离砸碎的。先是奶奶,在一个清晨安静地睡了过去,再没醒来,像是秋叶落得自然而然。紧接着,爷爷在一个月后毫无征兆地追随而去,医生说大概是心碎综合征,一种过于诗意的说法,掩盖了生命被悲伤迅速掏空的残酷。老房子里骤然空荡,只剩下旧家具和积攒了半个世纪的习惯,无处安放。

葬礼的黑纱还没从门框上取下,另一场风暴已然降临。父母在压抑已久的沉默后,终于撕破了最后那层温情脉脉的面纱。争吵、指责、关于财产和未来抚养权的拉扯,像钝刀割肉,在她面前上演。他们似乎都忘了,角落里还有一个刚失去至亲、需要安抚的女儿。最终,他们用一纸离婚协议,匆忙地为这个摇摇欲坠的家画上了句号。问及林晚星跟谁时,她抬起干涩的眼睛,声音平静得吓人:“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

他们竟也同意了,或许觉得一个十六岁的女孩独自生活是天方夜谭,或许各自都有迫不及待要奔赴的新生活。他们留下了这栋位于城郊结合部、墙皮剥落的老房子,和一些勉强够维持几个月的生活费,便像退潮一样,迅速从她的世界里消失了。

热浪炙烤着大地,也炙烤着林晚星冰封的心。她把自己关在老房子里,窗帘紧闭,隔绝了外面过分鲜活的阳光。孤独不是突然来袭的,它是慢慢渗透的,像墙角蔓延的霉斑,无声无息,却无处不在。她翻遍口袋,找出仅有的二十块钱,皱巴巴的,像她此刻的人生。鬼使神差地,她走向了街角那家新开的奶茶店。橱窗里陈列着诱人的蛋糕,那是班里女生们常常讨论、眼神发亮的东西,她从未尝过。以前奶奶总说,那是闲钱买的玩意儿。现在,她花掉了身上最后的“闲钱”,买了一杯加满料的、最甜的奶茶,和一小块精致的奶油蛋糕。

回家,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屋里有种灰尘和旧时光混合的气味。她的目光掠过客厅,最终定格在阳台角落。那里,躺着半瓶去年奶奶用来给菜地杀虫的农药,瓶身蒙着厚厚的灰,标签褪色,像一句被遗忘的诅咒。她走过去,捡起来,瓶口拧得很紧,里面浑浊的液体仿佛沉淀了所有的绝望。她把它和奶茶、蛋糕一起,放在那张斑驳的旧餐桌上,形成一种诡异而宁静的排列。

她走进卫生间,打开淋浴。热水冲刷着年轻却疲惫的躯体,蒸汽模糊了镜子,也模糊了眼泪。她洗得很仔细,仿佛要进行一场郑重的告别仪式。换上干净的旧衣服,她走到餐桌前,坐下,拧开了农药瓶盖,一股刺鼻的、带着死亡甜腥的气味弥漫开来。她平静地将一些深色液体倒进那杯琥珀色的奶茶里,用吸管缓缓搅动。色彩交融,变得浑浊不堪。她拿起杯子,冰凉的触感透过塑料壁传到掌心。

就在杯沿即将触碰到嘴唇的瞬间——

“林晚星!林晚星!在家吗?”院门外,传来响亮又带着点鲁莽的喊声,伴随着自行车链条哗啦啦的声响和刹车片的尖锐摩擦声。

是陈野。还有他旁边那个单脚支地、坐在自行车上、身影清瘦的是沈星河。

林晚星的手猛地一抖,奶茶险些洒出来。她像做贼一样,迅速将杯子放回桌上,把农药瓶踢进桌子底下更深的阴影里,深吸一口气,走到门口,拉开一条缝。

刺眼的阳光让她眯起了眼。陈野骑在他那辆叮当乱响的二手山地车上,汗衫湿透,露出结实的胳膊,脸上是晒得健康的黝黑,咧着嘴,笑得没心没肺:“嘿!磨蹭啥呢?走,上游水闸放水了,河里鱼和螃蟹都疯了,抓它个通宵!”

沈星河则安静很多,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t恤,身形挺拔得像棵小白杨。他没说话,只是看着她,眼神清澈,像落入了星子。他的车把上,挂着两个简陋的网兜和一个小水桶。

“我……我不去了。”林晚星的声音有些沙哑,她想退回自己的黑暗里。

“不去像话吗?”陈野不由分说,直接支好车子,大步走过来,一把推开虚掩的门,“瞧你憋得都快长蘑菇了!走走走,必须去!星河,把她锁上!”

沈星河果然下了车,动作利落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旧锁,假装要锁门。这是他们小时候常玩的把戏。

林晚星被他们挤在中间,陈野的热情像火,沈星河的安静像水,一冷一热,将她牢牢裹住。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餐桌,那杯混合着死亡气息的奶茶,在昏暗的光线下,静默无声。

“快点,磨蹭啥,天黑了就不好抓了!”陈野催促着,几乎是将她半推半攘地弄出了门。

夕阳将天空烧成绚烂的橘红色,河边的风带着水汽和青草的味道,吹散了老房子里的沉闷。林晚星被陈野和沈星河夹在中间,沿着河堤骑行。陈野在前头大呼小叫,说着不着边际的笑话,沈星河偶尔应和几句,声音温和。

那条他们从小玩到大的河,因为上游水闸检修,水位降了下去,露出大片光滑的鹅卵石滩涂。果然,水浅处,能看到鱼儿游动的影子,石头缝里,隐约可见螃蟹挥舞着钳子。

陈野是个行动派,脱了鞋就往水里跳,大呼小叫地开始徒手摸鱼,水花四溅。沈星河则细心得多,他找好位置,布下网兜,又教林晚星如何用小块肉骨头引螃蟹出洞。

起初,林晚星只是机械地跟着做,心还沉甸甸地坠着,想着那杯放在餐桌上的奶茶。但渐渐地,冰凉的河水,指尖触碰鱼鳞的滑腻感,螃蟹上当时笨拙又警惕的样子,陈野因为扑空而摔个屁股墩儿的狼狈,沈星河不动声色帮她挡住溅起的水花……这些鲜活的、带着泥土和生命气息的触感,一点点把她从那个自我毁灭的边缘拉回。

夜幕彻底降临,繁星铺满天鹅绒般的夜空。他们捡来干树枝,生起一小堆篝火。陈野炫耀着战利品——几条巴掌大的鲫鱼和半桶张牙舞爪的螃蟹。沈星河熟练地刮鳞、清理,用树枝串了,放在火上烤。油脂滴落在火堆里,发出滋滋的声响,香气弥漫开来。

“喏,尝尝,小爷我的手艺!”陈野把第一条烤得有些焦黑的鱼递给林晚星。

沈星河递过来一只烤得金黄、香气扑鼻的蟹钳:“这个应该熟了,小心烫。”

火光跳跃在三个年轻的脸庞上。陈野咋咋呼呼,吹嘘着刚才的“英勇事迹”;沈星河安静地添着柴火,偶尔看向林晚星,眼里有关切,但什么也没多问。他们就这样围坐在火堆边,吃着或许并不美味但无比真实的食物。林晚星咬下一口烤鱼,外焦里嫩,带着烟火气,味道有点咸,却奇异地安抚了她空荡荡的胃和绞痛的心。

她很久没有感受到这种……被包裹的感觉了。不是言语上的安慰,而是这种无声的、坚实的陪伴。他们不问她的爷爷奶奶,不问她的父母,只是拉着她,投入到这片喧嚣的、充满生命力的夏夜之中。她抬头看着星空,银河浩瀚,耳边是潺潺流水声、虫鸣声,以及陈野和沈星河的说话声。那一刻,死亡的气息似乎被河风吹散了,被篝火烤化了,被这片生机勃勃的天地稀释了。

他们真的抓了一个通宵,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

清晨,露水打湿了衣衫。三人推着自行车,踏着晨光往回走。林晚星感到一种疲惫,但不再是那种令人窒息的沉重,而是一种宣泄后的虚脱。回到老房子门口,陈野打着哈欠:“困死了,我们先回去了,你赶紧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