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8章 夜里念经的机器(2 / 2)

他知道,师父虽然嘴上严厉,但那本从不离身的《茶纲令》正本,一直藏在后院米缸的夹层底下。

他要把它偷出来,交给那个真正想让好茶传遍天下的谢掌柜。

当这本厚重的、散发着陈旧气息的册子被送到上海总号时,连夜赶回的小春子和沈绣娘几乎立刻就发现了不对劲。

册子的封皮与封底,厚得异乎寻常。

小春子戴上白手套,用手术刀般精准的镊子,小心翼翼地揭开封皮的裱糊层。

底下,竟是一层用特殊药水浸泡过的薄麻纸,上面用细如蚁足的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

沈绣娘凭借对古籍织物的敏感,很快辨认出这是“夹层暗文”的一种。

两人联手,一个负责化学显影,一个负责辨识古字,奋战了一夜。

当天光微亮时,一份翻译出来的文本,让两个见惯风浪的女子都感到了彻骨的寒意。

所谓的“茶纲”,其核心教义并非守护茶道,而是一套残酷的行业清洗法则。

凡被认定为“异端”或不服从其资源调配的茶人、茶号,其名录将被载入一本名为“茶狱册”的黑名单中,不仅本人会被行业彻底封杀,其后代子孙,亦永世不得踏入茶行半步。

所谓“净化茶道”,实为控制全国最优质的茶园与工艺归于一脉,顺昌逆亡!

“他们不是要复兴古法,”谢云亭看着译本,声音冰冷,“他们是要做茶界的帝王,要对所有茶人,行使生杀予夺的私刑。”

“东家,若我们将此公之于众,茶纲组织必然会疯狂反扑,到时候……”阿橹的脸上满是忧虑。

谢云亭走到窗边,看着远处灯火通明、彻夜运转的新焙房,诵念声隐约可闻,如一条坚韧的溪流,在暗夜中流淌。

“那就让天下人自己选。”他缓缓说道,“是要一个由人定生死的‘纲’,还是那万家灯火下,人人都能煮上一壶的‘道’。”

三日之期已到。墨盏先生的报复没有来。

取而代之的,是第四日清晨,《申报》的头版,用一个触目惊心的标题,刊发了一篇专题报道——《茶中有狱?

——百年茶道传承背后的惊天黑幕》。

报道中,不仅详细披露了“茶狱册”的存在与规则,更配上了一幅巨大的插图——那是沈绣娘不眠不休,连夜刺绣出的“茶狱册”部分摹本,上面一个个曾经显赫的茶号,一个个有据可查的茶人姓名,以及他们悲惨的结局,铁证如山。

舆论,瞬间被引爆。

整个大上海,乃至沿江的各大商埠,一片哗然。

连一向以保守着称的徽州商会,也罕见地发表公开声明:“技艺可尊,专制不可容。”

数日之内,几位曾公开追随茶纲、在行内德高望重的老匠人,悄然派人退还了象征身份的茶纲徽记。

更有甚者,匿名将信件寄至云记在各地的分号。

信中言辞恳切,只有寥寥数语:“吾辈误入歧途半生,今始得见天光。”

深夜,谢云亭独自巡视着新焙房。

机械均匀的运转声中,混杂着录音机里传出的苍老吟诵,蒸汽氤氲,一切都按照他的设想,井然有序地运行着。

他走到那面悬挂着《茶纲图谱》绣卷的墙壁前,忽然驻足。

就在这时,脑海中那冰冷的系统界面,毫无征兆地再次浮现。

那座深埋地下的巨大石殿影像,比上一次更加清晰。

他看清了,石殿中央那一根根擎天石柱上,密密麻麻刻满了历代顶尖茶人的姓名。

他的目光被吸引到最末一根石柱的空白处。

在那里,三个血色小字,正如同墨滴入水一般,缓缓浮现、凝实。

——谢云亭。

他呼吸猛地一滞。

也就在这一刹那,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低语,仿佛贴着他的耳廓响起,似叹息,又似告诫:

“火种自来处,亦往去处。”

谢云亭猛然回头!

身后,空荡荡的厂房唯有机器吐出的蒸汽袅袅升腾,如无人祭拜的香火,在冰冷的空气中盘旋,散去。

他静立良久,心中那份因舆论胜利带来的踏实感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警觉。

他知道,墨盏先生沉默的这几日,不是退却,而是在准备一场真正的献祭。

他抬起头,望向窗外墨蓝色的夜空。

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下一次的交锋,不会再是信件或流言。

那将是一场无可回避的仪式,一场决定谁才是这茶道正统的,最终对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