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外滩,汇丰银行大楼。
晨间的例会,空气比擦得锃亮的铜质门把手还要冰冷。
银行练习生小铜管站在红木会议桌的末端,后背的衬衫已被冷汗浸透。
他双手递上一份文件,指尖因紧张而微微泛白。
这是最新出炉的坏账清算名单,每一个字都像滚烫的烙铁。
“陆九思……利济社?”分行经理,一个肥胖的英国人,用雪茄夹指着名单上的名字,眉头拧成一个疙瘩,“他上周才在总商会的酒会上放话,不出三月,要用银元吞下整个皖南的茶叶市场。怎么回事?”
小铜管的头垂得更低,声音细若蚊蚋:“报告经理,利济社抵押在我行的七船棉纱,因连续三日未能补足保证金,已于昨日清晨由董事会决议,强制拍卖抵债。同时,我们收到的情报显示,其旗下的三家钱庄正遭遇大规模挤兑,据估算,现金储备已不足三日周转。”
经理的雪茄险些掉落,他怒吼道:“拍卖?挤兑?为什么不给他续贷?他的资产足够!上峰的指令是什么?”
小铜管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他知道,那笔本可以轻易获批的续贷申请,就压在他的抽屉里。
而申请文件上,只有一行由华人买办用红笔签下的批示,冷酷如刀:“不予支持。”
这四个字,他不敢说出口。
因为他知道,这代表着一股比银行、比陆九思本人更强大的力量,已经做出了裁决。
同一时刻,黟县。
“啪嗒。”
一声清脆的异响,在利济社总号死寂的账房内格外刺耳。
陆九思的手指僵在算盘上,那颗本应拨向天梁的黑玉算珠,竟鬼使神差地被他拨到了地梁。
这是他执掌算盘三十年来,第一次打错珠。
他面前摊着一封刚刚译出的电报,寥寥数十字,却仿佛有千钧之重,压垮了他引以为傲的冷静。
——“沪上棉纱已拍,款项冻结。”
他猛地抓起电话,嘶哑地对着话筒喊道:“接汉口!接江防司令部!接盐务总局!”
电话那头,接线员甜腻而公式化的声音传来,一遍又一遍:“对不起,先生,线路故障,请稍后再拨。”
“故障?”陆九思笑了,笑声凄厉如夜枭,“好一个线路故障!”
他一把将电话扫落在地,听筒里微弱的忙音像是对他的无情嘲讽。
一名亲信脸色惨白地冲了进来,声音颤抖:“掌柜的……不好了!汉口商会刚刚联合了沿江十三县的所有茶农,公开发表《告同业书》,宣布……宣布从即日起,所有茶叶交易,只认云记的火漆‘茶引’为唯一结算凭证。我们……我们设在各乡的收购站,一个时辰内,全空了!”
“轰!”
仿佛最后一根支柱被抽走,陆九思眼中那精心维持的理智彻底崩塌。
他猛地掀翻了身前的巨大账桌,算盘、账册、笔墨、电报稿纸……漫天飞舞,如一场黑色的雪。
那副象征着他精明与体面的金丝眼镜,在混乱中跌落在地,一片镜片应声碎裂,蛛网般的裂痕,恰如他此刻分崩离析的内心。
“陆九夫子!你给我出来!”
一声暴喝,沈二爷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撞开了利济社虚掩的大门。
他双眼布满血丝,一把拍在唯一还立着的茶几上,对着废墟中的陆九思怒吼:“你不是说米价还会涨吗?你不是说谢云亭撑不过三天吗?老子信了你的邪,压上了全部身家!现在呢?现在全完了!百姓宁可用布头换野菜,也没人买老子的米了!”
陆九思缓缓从狼藉中抬起头,碎裂的镜片后,一只眼睛透出骇人的冷光:“那你该去找谢云亭。他不是号称‘实物为本’,什么都换吗?你的米,他总该收吧?”
这话像一根针,刺破了沈二爷最后的气焰。
他魁梧的身躯颓然一晃,一屁股坐在地上,声音里带着哭腔:“我……我去找过了……”
陆九思的嘴角勾起一丝残忍的讥诮:“他把你打出来了?”
“不……”沈二爷摇着头,浑浊的老泪终于滚落,“他……他的人拦着我,不让我进门。可他自己出来了,看了看我那几袋没人要的霉米,什么都没说,让伙计拿了两饼‘薪火茶’给我。”
沈二爷抬起头,满脸的迷茫与绝望:“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他说,‘天大的仇怨,也得先活命。这两饼茶,够你换几剂治伤寒的药了’。他……他让我去救命……”
说完,这位在黑市上翻云覆雨的地头蛇,竟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陆九思脸上的讥笑僵住了。
谢云亭这一手,比当众羞辱他一百次,比用商业手段将他彻底击垮,更让他感到一种发自骨髓的寒冷。
这不叫商战,这叫诛心。
与此同时,云记的密室之内,气氛却截然不同。
小春子站在一张巨大的沙盘前,沙盘上并非山川河流,而是一幅用各色丝线勾勒出的、覆盖皖南及长江中下游的商业网络图。
她手中拿着一根细长的竹指针,点向图上几个挂着黑色标记的节点:“根据最新情报,利济社在芜湖、安庆、九江的三大仓库存,周转率已下降百分之八十二。其中,汉口仓因连续半月发不出工钱,昨日爆发了工人罢工。”
一旁的墨砚生沉声补充:“先生,更重要的是,乡间的茶农自发组织了‘护鲜队’。他们日夜守在茶山路口,用您教的法子辨别茶叶,防止任何陈茶、劣茶混入送往我们云记的鲜叶运输线。人心,已经彻底倒向我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