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一炉众生红(2 / 2)

茶汤入口,他没有立刻吞咽,而是含在口中,细细品味。

良久,他缓缓点头,脸上露出满足的微笑:“苦得正对,甜得刚好……这世道,人心还在,就还有救。”

言毕,他头一偏,靠在儿子的肩上,再无声息。

那笑容,却永远凝固在了脸上。

那一夜,整个村子都熄了灯,没有哀乐,没有哭嚎,只有村头那一座参与了祭典的焙茶窑火,为他彻夜长明。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暴雨如注的峨眉金顶。

静庵法师一袭月白僧袍,在狂风中孑然独立。

他身前的“九霄净香阵”早已被山洪冲得七零八落,那号称能涤荡凡尘、凝聚天地清气的香炉,此刻只剩一滩冰冷的死灰。

他手中那根摩挲了三十年的玉篦,“咔”的一声,迸裂出无数细纹,随即寸寸断裂。

静庵面无表情,将碎玉投入身旁一盆残存的炭火中,任其焚为乌有。

他仰望漆黑的苍穹,正待闭目入定,眼角余光却瞥见东南方的天际,竟隐约有一条由无数光点汇成的璀璨光河在缓缓流动。

风雨声中,他甚至幻听到一阵阵稚嫩的童声,正齐声唱诵着他曾不屑一顾的《百人茶语录》:“一叶入口,品众生百味;一火燃尽,暖世道人心……”

静庵闭上双眼,身体在风雨中微微颤抖。

良久,他发出一声长叹,低声自语:“我三十年苦求一味绝巅清净,竟不如此刻人间万家烟火……道不在孤峰,原来……真在人间。”

雨水打湿了他的袈裟,他却再无拂拭的念头,只是静立着,仿佛一尊融入了夜色的石像,所有的执念,都随那碎裂的玉篦,散了。

巴渝江岸,当最后一记鼓声的余韵彻底消散,谢云亭正欲宣布祭典圆满落幕,他脑海中的鉴定系统却在此刻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剧烈震颤。

人群的欢呼声中,一个模糊而熟悉的清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高台不远处。

正是那位曾数次现身、神秘莫测的白衣客。

他没有走向任何人,只是静静站着,目光穿越人海,与高台上的谢云亭遥遥对视。

他手中那卷刻着古字的竹简,此刻正散发着温润的微光。

白衣客对着谢云亭,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随即身影如一缕青烟,凭空消散。

而他手中那卷竹简,却脱手落地,在接触地面的瞬间,竟化作一片鲜嫩欲滴的青色茶叶。

那茶叶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悠悠飘起,越过人群,精准地投入主窑熊熊燃烧的炉心。

“轰——!”

一缕浓郁到极致的兰花奇香,猛地从炉心冲天而起,其香清冽高远,竟压过了那磅礴的“众生之香”,直上云霄。

与此同时,谢云亭的系统界面上,一行从未见过的金色古篆缓缓浮现:

“持火者众,圣不在一人。”

次日,《申报》头版,用触目惊心的巨大标题报道了昨夜的奇景——《千炉照夜,一香归心:一场席卷半壁江山的民间茶祭》。

整个上海滩都在议论“云记”和谢云亭创造的商业神话。

然而,作为风暴中心的谢云亭,却缺席了所有庆功宴。

黄昏时分,他独自一人回到了徽州黄山脚下,那片早已化为废墟的谢家茗铺旧址。

他在父亲当年的主焙房地基前,用一套最简单的茶具,郑重地摆上了一杯新鲜的“众生红”。

他将茶汤洒在焦黑的土地上,轻声说道:“父亲,您当年说,‘茶性易染,人心更甚’。可今天我看到,人心,也能养茶。”

话音刚落,他脑海中那幅重组后的“茶树根脉图”上,最后一道细微的裂纹悄然崩解。

整幅画卷豁然洞开,呈现出从未有过的完整形态:左侧,是峨眉山巅那座孤寂的古寺,烟火几近熄灭;右侧,是黔地山中那间亮着灯火的简陋学舍,书声琅琅;而正中央,是那片由万家灯火汇成的、璀璨无垠的光海。

三股截然不同的气息——清净之气、书卷之气、人间烟火气——从画卷上袅袅升起,在空中交融,最终化作一场无声的漫天星雨,纷纷扬扬地洒向脚下这片象征着新生的茶园废墟。

谢云亭闭上眼睛,迎着拂过残垣断壁的山风,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再次低语:“这一炉茶,不是我的——是他们的。”

山风过处,废墟旁的几棵劫后余生的老茶树,万叶齐发,飒飒作响,宛如众生的回应。

“千炉祭”三日后,沸腾的舆论与庆功的声浪渐渐平息,喧嚣过后的巴渝总栈恢复了往日的忙碌。

夜深人静,谢云亭独自坐在灯下,在他面前,摊开的是从全国各地雪片般汇集而来的简报。

他没有先看那些歌功颂德的报纸,而是伸手,拿起了最底下那几份来自湘西、川北和闽南的、记录着祭典前后真实状况的内部密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