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雇苦力,只招合伙人。”
谢云亭的声音穿透朝天门码头鼎沸的人声,清晰地送入每一个翘首以盼的耳朵里。
他站在由几条长凳临时搭起的高台上,身形挺拔如松,目光扫过下方黑压压的人群,那是一张张被生活磨砺得粗糙,却又燃着一线希望的脸。
“从今日起,凡入我云记修路队者,非我谢某的雇工,而是我云记的伙计,是这条西南茶路的共建之人!”
他顿了顿,给了台下数千人一个消化的间隙。
人群中起了些许骚动,疑惑、不解、期待,种种情绪交织。
“云记不发死薪水,只立‘路契’!”谢云亭高声道,一旁的小春子立刻将一份写满大字的样板契约高高举起。
“路契者,以路为契,以功为凭!每人每日,修路几何,自有管事记录在案,一尺一寸,皆为功勋。这功勋,十年之内,既可在我云记柜上,换取等价的茶叶、粮食,也可累积起来,换取云记的股份!若不愿入股,也可凭此功勋,向云记申请一笔免息的本金,或开茶摊,或做小生意,云记都将扶持!”
话音落下,人群彻底炸开了锅!
股份?
免息本金?
这对于一群食不果下顿的纤夫、脚夫、难民而言,不啻于天方夜谭!
他们做惯了苦力,拿惯了日结的铜板,何曾想过自己竟能和那高高在上的“云记”字号扯上关系?
“老板,这……这若是有人虚报里程,从中舞弊,又该如何是好?”小春子压低声音,在谢云亭耳边急切地问道。
三千人,人心各异,单靠管事监督,无异于杯水车薪。
谢云亭却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洞察世情的了然。
“春子,你忘了他们是谁了?”他目光温和地看着台下那些既兴奋又忐忑的面孔,“他们是茶农、是脚夫、是纤夫。他们一辈子打交道的,是土地,是山路,是江河。这些东西,从不说谎。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是刻在他们骨子里的道理。让他们十人一组,五组一队,互相监督,功勋共享,连坐受罚。你信不信,他们比我们的管事,更容不得一粒沙子。”
他看着小春子若有所思的脸,补充道:“茶农最懂,诚实二字,值几钱。”
招募令如同一颗投入死水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
阿灰带着一支由精干老兵和本地向导组成的先遣队,早已先行出发,沿着星卜子残图的指引,直扑辰溪驿。
辰溪驿遗址藏于深山野坳,只剩半堵残墙在风雨中矗立。
阿灰命人清理了周围的藤蔓与荆棘,竟在墙体内部发现了一块嵌入的石碑,碑上字迹模糊,依稀可辨是明代勘设茶马司时留下的税茶铭文。
这不啻于为云记修路之举,找到了历史的根脚!
阿灰大喜过望,立刻命人小心拓印,准备带回。
当夜,山中突降暴雨,一行人只能就近借宿于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小山村。
村民们听闻他们是来重修古道的,竟自发凑出米面,村里一位被称作“老茶婆”的阿梅,颤巍巍地让儿子杀了一只家里唯一的老母鸡款待他们。
饭后,阿梅婆婆捧出一个用油纸包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包裹,小心翼翼地递到阿灰面前。
“后生,我听他们说,你们是云记的人,当家的是姓谢。”老人的声音浑浊而缓慢,“二十年前,我家男人得急病,是路过的谢家老掌柜,赠了一包救命的药材,还留下了几十块大洋。我们一直记着……这包茶,是当年男人病好后,采的野茶做的,藏了快二十年了。如今谢家后人来修这条救命的路,我们没什么能报答的,这点心意……也算是还了当年的恩。”
阿灰看着那包散发着岁月沉香的陈年红茶,只觉得重逾千斤。
他这个铁打的汉子,竟眼眶一热,猛地单膝跪地,双手郑重接过。
这不仅仅是一包茶,这是一份跨越二十年的承诺,是民间最质朴的道义。
他不敢耽搁,连夜派了一名脚程最快的队员,冒雨将这包茶与拓片一同送回重庆。
几乎在阿灰的人出发的同时,另一位不速之客,叩响了巴渝栈的门。
来人是前清举人之后,曾在茶心会执掌文书的墨砚生。
他面色憔悴,身后跟着两辆板车,上面是三大箱用油布封好的秘档。
他见到谢云亭,长揖及地,声音沙哑:“谢掌柜,墨某前半生,都在为他人作嫁衣裳,写的尽是些惑人耳目的虚言。如今茶心会烟消云散,我只求一个机会,为自己,为这条路,写真正的文字。”
他带来的,是茶心会百年来搜集的关于西南古道的全部心血——《历代驿税簿》《山行险要志》《各族商帮秘闻录》……每一本,都是足以让史学家疯狂的孤本。
谢云亭亲自将他扶起,却没有如他所愿,让他做个整理文书的账房先生。
“墨先生,”谢云亭凝视着他,“云记不缺写字的人,但这条路,缺一个记录它如何重生的人。我委任你为云记‘茶路史官’,不必坐镇后方。你的职司,就是行走在这条路上,去听,去看,去记下每一个修路人的名字,每一个村庄的故事。百年之后,当后人重走此路,他们读到的不该是帝王将相的功业,而应是张三的汗水,李四的期盼。”
墨砚生浑身一震,握着笔杆数十年的手,第一次感到了滚烫的重量。
他再次深揖,这一次,眼中已含着泪光:“谢掌柜知我!”
人流中,总有些特殊的身影。
白露姑剪去了长发,换上一身粗布衣裤,将自己混在招募队伍的末尾。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领了一只背篓,跟着众人去山里采石。
她曾是高高在上的香阵侍者,如今却干着最底层的苦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