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端着茶盏的手微微颤抖,声音嘶哑:“不对……是饥饿的味道。我那不成器的儿子,当年在外面饿极了,回家就这么灌一壶浓茶压饥,就是这个劲儿……刮得肠子生疼,却又能让人活下去……”
仿佛一个开关被打开,评委席上,原本那些矜持、淡然的面孔,一个个都变了。
有人想起了战乱中流离失所的岁月,有人想起了创业之初的彻夜不眠,有人想起了故乡旱灾时,乡亲们分食一捧粗茶的情景。
这杯茶,没有高雅的兰香,没有醇厚的陈韵,它只是粗暴地、直接地,将“活着”这两个字,狠狠地砸进了每个人的心里。
评分尚未开始,已有三位评委默默地放下了手中的茶匙,不再往评分纸上落下一个字。
对他们而言,胜负已然不再重要。
谢云亭看准时机,趁势上前一步,朗声说道:“云亭创立云记至今,一路所见,皆在此茶之中。我见过长沙茶舍里,断了腿的老兵,靠半壶残茶,熬过了一个又一个湿冷的寒夜;我见过黔东南的苗家妇人,在油灯下,用我们附在茶饼上的识字角,一笔一划抄写《茶诗三百首》,只为将来孩子能走出大山;我更见过昆明雨季,无数茶农冒着塌方的危险,连夜抢收茶园,只因他们信云记的火漆茶引,信这片叶子能换来一家人的活路!”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块石头,投入了众人平静的心湖。
那些关于茶道玄之又玄的清谈,在这些鲜活、沉重的故事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观礼席中,一直默然端坐的归尘居士,身体猛地一震。
他缓缓站起身,在无数人惊愕的注视下,一步步走到江边。
他从怀中,颤抖着取出一件洗得发白、边角已经磨损的旧茶袍,那是他拜入静庵门下时,师父所赐。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件象征着“清净道统”的茶袍,而后猛地扬手,将其奋力投入滚滚江水之中!
几乎是同一时刻,江心传来一声石破天惊的鼓响!
“咚——!”
竟是那从不论辩结束便绝不发声的哑鼓郎,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破例提前击响了手中的鼓槌!
这一声鼓,不为评判,只为共鸣!
范老评沉默了许久,那张向来以公正严明着称的脸上,此刻写满了复杂的情绪。
他缓缓站起,环视众人,声音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疲惫与释然:“按规制,论辩当以香醇、品韵定胜负。但……今日本非寻常之辩。”
他顿了顿,目光最终落在那盏琥珀色的“众生味”茶汤上,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们品的,已经不是茶了。是人心。”
话音刚落,又有三位评委站起身,对着主席和谢云亭、静庵的方向各一拱手,而后转身离席,留下三张空荡荡的椅子。
他们用行动表明,这场论辩的结果,已无法用传统的黑白玉牌来衡量。
巴渝栈顶楼,小春子手中的笔几乎要捏断。
一名信使刚刚冲进来,在她耳边急促地低语了几句。
她抬起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彩,对着江心望去——就在刚刚,她收到线报:汉口、成都的数家大茶行,已连夜派人传讯,要求改挂云记的火漆茶引!
江风之上,谢云亭没有看那些离席的评委,也没有理会两岸的鼎沸人声。
他转身,径直走向从始至终都未曾移动分毫的静庵先生。
他走到静庵面前,郑重地躬身,行了一个晚辈对前辈的大礼。
“老师父,”他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若您仍觉得此茶污了您的清净道,云亭愿当众焚之谢罪。但在此之前,请容我问一句——三十年前,家父……究竟为何会败于您手?”
这个问题,是压在他心头十几年的巨石。
静庵先生那双仿佛看透世事的眼睛,久久地凝视着谢云亭,眸光中,冰封的壁垒寸寸碎裂。
良久,他终是缓缓地、轻轻地摇了摇头。
“非他不如我……”他的声音苍老而沙哑,带着无尽的怅惘,“而是我……不容世变。”
江风骤起,吹散了台上最后的余香。
问道台上,只剩下一盏名为“众生味”的残汤,在夕阳的余晖下,泛着温润而坚韧的琥珀光泽。
就在这一刻,谢云亭的脑海深处,系统界面剧烈地波动起来。
那幅一边是孤高山峰、一边是万家灯火的古朴画卷,中央那两股纠缠的茶烟猛然消散。
紧接着,一条全新的路径,在画卷的底部凭空浮现——那是一条由无数深浅不一的脚印,硬生生从泥泞中踏出的小径,蜿蜒曲折,通向未知的远方。
日影西斜,问道台上人影渐疏,只剩下一炉尚有余温的灰烬。
范老评站在铜炉前,望着滔滔东去的江水,良久,他转过身,洪亮的声音再次响彻江面:“本次问道论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