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他请来了一位在战场上断了腿的云记老兵,给了他一面牛皮小鼓。
老兵什么也没说,只是用一根鼓槌,敲出了一段段节奏。
时而急如骤雨,是冲锋陷阵的呐喊;时而沉重如山,是袍泽倒下的悲鸣;时而断续微弱,是濒死之际的喘息;时而又激昂重生,是绝境逢生的狂喜。
铜耳郎听不见鼓声,但他将枯瘦的双手按在粗糙的木桌上,感受着那一下下透过桌腿传来的震动。
他的身体微微颤抖,浑浊的眼中,渐渐泛起了水光。
他一生都在“听”那些冰冷的指令、阴暗的秘密,何曾“听”过这样一个关于生死、关于尊严的完整故事?
一曲终了,茶已微凉。
铜耳郎站起身,对着谢云亭和那老兵,深深鞠了一躬。
临行前,他抓过桌上的纸笔,用力写下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北岭晒场,寅时换匾。”
依着这唯一的线索,谢云亭连夜动身,亲赴成都北岭。
寅时将至,天色是最深沉的墨蓝。
他伏在半山腰的草丛中,寒气刺骨。
果然,一个身形窈窕的素衣女子,提着一只竹篮,踏着晨露,悄然出现在晒场上。
她步履轻盈,姿态虔诚,正是谢云亭曾在多起失香案现场的暗中记述里,见到过的那个神秘女人——白露姑。
只见她从篮中取出一个白玉小瓶,将瓶中晶莹剔透的露水,小心翼翼地、一滴不洒地尽数倾倒在位于阵法中央的那块核心竹匾之上。
露水瞬间渗入竹篾,仿佛赋予了它生命。
做完这一切,她退后三步,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神情肃穆如祭司。
谢云亭的瞳孔微微一缩。
他看明白了,这露水,是用来调节香阵核心的湿度,是保证“导气长廊”稳定运行的关键。
他没有惊动她,更没有派人抓捕。
一个疯狂而精妙的计划在他心中成形。
他低声对身旁的阿灰道:“找到她取水的山泉源头。从明天起,每天午夜,往泉眼里滴三滴这个。”
他递给阿灰一个微小的瓷瓶,里面是经过数十次稀释、几近无味的兰香精油。
三日后,成都分号传来急电。
茶心会设在城内的秘密香坛,在例行的焚香仪式上突发异变!
本应清冽肃杀、用以聚拢茶魄的“净心檀香”,竟在燃烧到一半时,莫名透出了一丝极其微弱、却挥之不去的甜韵。
主持香坛的长老勃然大怒,当场将负责调湿的白露姑斥为“心志不诚,外邪侵阵”,施以杖责。
白露姑跪在地上,一声不吭地受了罚,嘴角渗出血迹,但当她抬起头时,眼中除了痛苦,更有一丝深深的委屈与迷茫。
当晚,她拖着受伤的身体,偷偷将一片沾染了那“变了味”的晨露的竹屑,投入了山间溪流。
溪水蜿蜒,流出深山。
在下游十里外,云记设立的一个不起眼的监测点,小春子亲自带着人,用最灵敏的银针和特制的试纸,从打捞起的浮萍中,成功提取到了那片竹屑。
“亭哥!”密室里,小春子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露水变了味!他们的阵法……开始错频了!”
谢云亭站在巴渝栈的最高处,凭栏远眺,江风猎猎,吹动他的衣衫。
他一手持罗盘,一手握风旗,脑海中,系统投射的“气息共振图”正发生着剧烈的变化。
图上,代表五座城池的五朵光焰,原本如同一队纪律严明的士兵,呼吸吐纳,节奏整齐划一。
而此刻,西南角的昆明与正西方的成都,那两朵光焰已然开始紊乱地跳动,如同风中残烛。
“你们用露水调湿,我便在湿中藏香;你们靠地脉传令,我就让大地传回乱码。”他低声自语,声音被风吹散,却带着运筹帷幄的冷酷,“一个听地脉的,一个采晨露的……棋盘上的棋子一旦开始怀疑棋手,这盘棋,就离终局不远了。”
他缓缓抬头,望向天边那轮渐渐丰满的月亮。
“还有三天,就到月满之夜了。”他的眼中映着清冷的月辉,嘴角浮现一抹深邃的弧度,“是时候,让那半斤兰香母茶,亲自开口说话了。”
话音未落,夜幕下的江面上,雾气渐浓。
一艘伪装成普通渔船的乌篷船,悄无声息地滑离了码头,船头没有点灯,船尾没有留波,如同一道黑色的影子,迅速融入了茫茫的夜色与江雾之中。
船舱里,无人知晓,正堆满了上百只用火漆严密封装的陶罐,罐身之上,烙印着一个清晰而深刻的印记——一朵含苞待放的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