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说书人“老油灯”。
他怀里抱着一把斑驳的三弦,却并未弹唱。
“我不懂什么屁……屁艾吃,”他口齿犀利,毫不客气,“我眼瞎,鼻子可不瞎。我闻得出味儿。”
他让人拿来两样东西。
一样,是从受灾村里收来的新米;另一样,是云记的“龙脊焙”茶叶。
他先抓起一把米,凑到鼻下,深深一嗅,随即猛烈地咳呛起来,仿佛闻到了剧毒之物:“不对!这米里有股焦油的臭味!这米吃进肚里,是要坏肝烂肠的!”
说罢,他将米嫌恶地丢开,又颤抖着手,捧起那包茶叶。
他将脸埋入茶叶中,贪婪地深吸一口气,脸上瞬间露出了舒展陶醉的神情:“啊……这才是味道!山魂水魄,草木清芬!这才是人能吃进嘴里的东西!”
一褒一贬,一臭一香,比任何科学数据都更直观,更震撼人心。
李专员当即下令:“把这米样封存,带回省城化验!”
“够了!”程鹤年彻底疯狂,他面目狰狞地嘶吼,“谢云亭,这是你逼我的!”他转身对身后的保镖吼道:“通知电厂,立刻给我全线断电!我倒要看看,没有电,你们这帮泥腿子怎么活!”
当晚,整个黟县陷入了一片前所未有的黑暗。
商铺关门,工厂停摆,连县政府的办公楼都一片死寂。
程鹤年以为,这足以让所有反对他的人屈服。
然而,在县城东南角的历口村,却亮起了一片星星点点的火光。
那不是电灯。
石聋伯,那位技艺非凡的凿井匠,此刻正指挥着几个壮劳力,合力摇动着一座锈迹斑斑的百年手摇发电机。
那是谢家祠堂里压箱底的老古董,此刻却发出了沉稳而有力的轰鸣。
微弱的电流点亮了几盏茶油灯,昏黄的光晕下,茶农们没有停歇,依旧在细心地为茶苗培土、浇水,光影在他们专注的脸上跳跃,构成一幅坚韧不拔的动人画卷。
祠堂前,谢云亭亲自点燃了一堆熊熊的松柴。
他从怀中取出一枚精致的火漆“茶引”,那是云记信誉的象征。
他没有丝毫犹豫,将它投入了烈火之中。
火漆遇热融化,那独特的兰花香混合着松木的清香,瞬间弥漫开来,飘向黑暗笼罩的县城。
“他们能断电,”谢云亭望着那跳动的火焰,声音沉静而有力,“断不了这茶香。这味,是祁红茶马古道上,三百万茶农用脚一步步走出来的,是刻在骨子里的,谁也断不掉。”
三日后,省水利厅的加急通报抵达黟县。
白纸黑字,措辞严厉:责令城南电厂立即停产整改,全额赔偿龙脊坞下游五村所有经济损失,并无限期暂停“新茗工业区”项目的审批。
金履安会长拿着通报,私下找到程鹤年,劝他暂避锋芒,妥协了事。
程鹤年却一把将通报拍在桌上,双目赤红:“我建的是黟县的未来!他谢云亭守的是发霉的过去!我没错!”
他转身,将心腹叫到密室,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他不是宝贝他的井水吗?找几个干净利落的人,把龙脊坞那口总水源井给我投了毒!就说他谢云亭贼喊捉贼,栽赃嫁祸!”
是夜,月黑风高。
一道黑影鬼魅般潜到龙脊坞的水井旁。
井边万籁俱寂,只有虫鸣。
黑影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小心翼翼地撬开厚重的井盖。
就在他准备将毒粉倒入井中的一刹那,他脚边极细微的草丛里,传来一声清脆至极的铜铃轻响。
“叮铃——”
声音不大,却像一道催命符。
黑影心中大骇,刚要转身,黑暗中数条黑影已如饿虎扑食般猛扑上来!
为首的正是老根叔,他身后几个壮汉瞬间将投毒者死死按在地上。
这井边,早已被石聋伯布下了“听地网”,用细密的丝线连接着深埋地下的铜铃,三步之内,任何细微的脚步震动都逃不过他的耳朵。
他们从投毒者身上,搜出了一张字条,上面是程鹤年亲笔所书的八个字:“事成之后,黄金十两。”
人赃并获。
谢云亭闻讯赶来,他没有看那个瑟瑟发抖的投毒者,只是静静地望着深不见底的井水,水面倒映着破碎的星河。
他俯身,掬起一捧清冽的井水,凑到鼻尖,那股熟悉的、带着山石气息的甘甜味道沁人心脾。
他轻声说道:“他们以为,用火漆就能封住茶叶的品质,用权势就能封住民众的嘴。却不知,这世上真正的封印,是人心记得住的味道。”
井边湿润的泥土里,一株刚刚冒头的野生茶苗,正迎着夜露,悄然舒展着它最嫩绿的尖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