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皆惊。
下一刻,一名汉人工匠也红着眼眶走了出来,抽出随身的刻刀,在“同归”二字旁,刻下了自己的名字。
仿佛一个信号,在场的所有人,无论苗汉,纷纷取出随身的利器——猎刀、匕首、甚至是磨尖的铁片,围在那两口茶箱周围,叮叮当当地刻下自己的名字,或用汉字,或用苗文。
密密麻麻的姓名,像藤蔓一样,将两口茶箱紧紧包裹,再也分不清彼此。
就在下葬前的最后一刻,一直安静待在角落的小竹,默默地将一幅新画递到了谢云亭面前。
画上,两具刻满名字的棺木并列于白雪皑皑的山巅。
而在它们上方,是漫天飞舞的纸鸢,每一只纸鸢的线绳,都遥遥地连接着远方一辆模糊的茶车轮廓。
谢云亭瞬间懂了。
魂引风筝!
苗家传说中,孩子们在亲人下葬时放飞的风筝,能化作引魂的舟楫,带亡灵回到日思夜想的家。
“拿竹子和麻纸来!”他当即下令,“赶制十只竹鸢!”
很快,十只简陋却结实的竹鸢制作完成。
谢云亭亲自将一小包“兰香红”茶叶和一枚敲碎的“云记”火漆印碎片绑在每只风筝上。
“点火!”
在《归香歌》最悲怆的高潮中,十只纸鸢被同时点燃。
火焰腾起的刹那,一股强劲的山风呼啸而至,卷着燃烧的纸鸢直上云霄。
那十道火光,在灰白色的天幕下,如同十艘破空而去的灵舟,带着茶叶的芬芳与信誉的烙印,飞向家的方向。
阿峒目睹了这一切,从最初的愤怒,到中途的震撼,再到此刻的默然。
他眼中的红血丝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谢云亭面前,解下了自己额上那条黑色的头巾。
然后,他从怀中取出一卷崭新的红绦,郑重地系在额前——这是苗寨最勇猛的猎手,认定义气相投的领袖,结下生死盟约的标志。
“从今天起,我阿峒带的队,三十里护送,加到六十里。”他低沉的声音里,再无一丝怨怼,只有磐石般的承诺。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声音轻得几乎只有谢云亭能听见:“若有兄弟再倒下,我们会按你们的方式,记下名字——不只是为了报偿,是为了让他们……不被忘记。”
队伍重新上路,气氛却已截然不同。
一种沉重的凝聚力,将这群来自不同地方的人,真正拧成了一股绳。
数日后,他们经过一处早已废弃的驿站遗址。
阿篾在倒塌的墙角下,发现了一堆朽烂不堪的茶箱。
箱子早已腐朽,但箱底一个模糊的印记,却让谢云亭的脚步猛然顿住。
那是一个“谢”字,是“谢家茗铺”的族印。
他蹲下身,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抚摸着那块饱经风霜的残印。
就在指尖触碰的瞬间,脑海中沉寂的系统界面悄然亮起。
【检测到残存信息素……启动历史数据回溯……】
【匹配成功:谢氏商队,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秋。
运输批次:庚寅。
环境数据:发货时温度21摄氏度,湿度78%……】
一连串冰冷的数据流淌而过,最后定格在一行字上——【负责人:谢秉文】。
那是他父亲的名字。
七十年前,父亲生前最后一次亲自押送的货物,就曾在这里停留。
谢云亭沉默了良久,仿佛跨越时空,看到了父亲当年在此处点燃篝火、擦拭汗水的模样。
他站起身,对身后的工匠说:“在这里,重建一座‘醒香桩’。”
他亲自和泥,将一块新制的火漆印深深嵌入地基之中,然后用那块从死去的苗族青年身上取下的猎刀,在旁边的石壁上刻下一行字。
“有些路,断了百年,也得有人重新踩回来。”
当晚,营地篝火熊熊。
小竹突然拉着谢云亭的衣角,将他带到营地外一块平整的岩石前。
少年点燃一截炭笔,借着火光,在石板上飞速作画。
画中,是一群苗汉混杂的孩子,围坐在火塘边,一个年长的先生正在教他们识字。
而他们面前的“黑板”上,赫然写着几个名字:“小满子”、“石匠吴”、“阿兰姐姐”……正是那些埋骨于茶路上的亡魂。
画毕,小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用力地指向谢云亭。
谢云亭喉头猛地一紧,他看懂了。
少年在告诉他——他们没有死,他们活在这里,活在记忆里。
少年重重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久违的、清澈的笑容。
就在此时,远处阿峒的营地里,隐约传来一阵歌声。
那不是苗歌,而是一句生涩稚嫩的徽州方言,由一个成年人领着,一群孩子在学唱:
“东……家,喝……茶……”
歌声穿透凛冽的夜风,带着一种奇妙的暖意,钻入谢云亭的耳中。
“东家,”阿篾走上前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摊开那张已经有些破损的兽皮地图,指着前方一片被标记为深黑色的区域,“翻过前面那座山,就到了雷公山的腹地。地图上说,这里有一条捷径,叫‘阴鸦谷’,可以省去至少三天的路程。”
谢云亭的目光落在“阴鸦谷”三个字上,那里的墨色比周围任何地方都浓,仿佛一个化不开的黑洞。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指腹轻轻摩挲着那片区域,地图上冰凉的触感,与风中传来的稚嫩歌声,形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对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