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落里,一直静静看着的小竹,忽然走上前来。
他伸出手指,在地上飞快地比划了一个手势:画中一个小小的人影倒下了,背上的茶篓滚落在地,紧接着,后面的人影走上来,默默拾起那个茶篓,继续前行。
谢云亭看着他的动作,心头一酸,郑重地点了点头,声音无比坚定:“你说得对,这条路,本就是这么一代代人走下来的。倒下一个,还有下一个。”
正午时分,一身劲装的银凤踏着鼓点般的矫健步伐走来,身后跟着二十名神情冷峻的苗家猎手。
他们人人背负弓弩,腰挎弯刀,身上带着一股深山野兽般的气息。
“谢东家,龙驼公让我带阿峒他们护送你们穿过雷公岭。”银凤的嗓音清越如山泉,“但我们有个规矩:路上若有兄弟撑不住倒下了,无论是你们汉人还是我们苗人,都必须按我们的葬礼来办——取他随身携带的茶,研成粉末,覆于面上。不立碑,不留坟,只由我们的人,对着他倒下的方向,烧一首《归香歌》。”
谢云亭闻言,肃然起敬。
他脱下头上的礼帽,对着银凤和她身后的猎人们深深鞠了一躬:“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他们若是能听着这首歌魂归故里,是他们莫大的福气,谢某代他们谢过。”
车队整装待发之际,龙驼公拄着木杖,亲自前来相送。
他没有多言,只是将一个用油布紧紧包裹的长条物事交到谢云亭手中。
“这是我祖父的手记,用竹简刻的,上面记载了亡命道沿途三处从未干涸过的暗泉位置。”老人的声音沙哑依旧,却带着一丝暖意,“我阿爸说过,真正的茶路,不在地上,在人心里。这水,能解渴,也能洗心。”
谢云亭正欲取出银票作为重礼答谢,老人却摆了摆手,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一丝近乎骄傲的笑意:“你让我寨子里的娃娃们认了字,这比什么金子银子都贵重。”
谢云亭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远处一棵大榕树下,小竹正拿着一截炭笔,在一块石板上,一笔一划地教几个苗家小童描摹“云记”的火漆印。
孩子们稚嫩的嗓音汇成一股清泉,用刚学会的、蹩脚的徽州方言齐声念着:
“谢……谢……东家!”
那一刻,谢云亭只觉一股热流直冲眼眶。
车队缓缓驶入密林,高大的树冠遮蔽了天日,光线骤然暗淡。
谢云亭在马背上最后一次回望那座炊烟袅袅的苗寨。
也就在此时,他脑海中的系统界面悄然亮起,那幅残缺的“万里茶魂”舆图发生了惊人的变化。
原本那条孤零零的朱砂红线,此刻忽然从雷公岭的节点处,生发出无数细如蛛网的朦胧支线,它们交织成片,覆盖了整个舆图的背景,仿佛是这片土地深藏的血脉网络。
谢云亭忽然间彻底明白了。
铜铃婆的歌、吴老爹的锤、小满子那只断掉的胳膊、小竹的画……这一切都不是偶然。
这条路,从来不是他一个人在修,也并非始于他谢云亭一人。
它活在每一个记得它、走过它、为它流过血的人心里。
车队沿着小竹所绘的“亡命道”入口,正式拐入雷公岭的腹地。
高耸的崖壁如巨人的手掌,将天空挤压成一条狭长的亮带,四周的空气瞬间变得阴翳而潮湿,草木的腥味与腐殖土的气息混杂在一起,扑面而来。
前路幽深,仿佛通往一个被时光遗忘的秘境。
风过林梢,卷起枯叶,发出沙沙的声响,那声音悠远而绵长,仿佛是来自遥远时空的吟唱:“一叶承千担,一步一魂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