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茶烟引路不敲门(2 / 2)

笔触简单,却异常传神。

画中,一队驮着茶包的马队正穿过浓得化不开的晨雾,领头的那个人,看不清面容,但肩上扛着一枚巨大的、烙着火漆印的茶引。

而在他们身后,跟着无数个模糊不清的身影,仿佛是失落的魂魄。

画完,小竹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摇了摇头,又指向谢云亭,做出一个倾听的姿势。

谢云亭瞬间明白了。

这孩子听不见世间的言语,却能“看见”记忆的形状,看见那茶香唤醒的、深埋在寨子血脉里的故事。

他郑重地接过那块画布,没有折叠,而是小心翼翼地将它展开,挂在了茶棚最中央的篷柱上。

马灯的光芒,恰好照亮了画中那队穿雾而行的先人。

第四日午时,烈日当空。

紧闭了三天的寨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一名身着蓝布劲装的苗家女子走了出来,她便是银凤。

与传说中击鼓主盟誓的形象不同,此刻她腰间的长鼓未响,脸上神情冷峻,径直走到茶棚前,将一只粗朴的黑陶碗重重顿在桌上。

“这是火塘婆要的。”她言简意赅,说完转身便走,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阿篾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低声道:“东家,小心有诈,他们可能要试毒。”

谢云亭却摇了摇头,仿佛没听见他的提醒。

他取出一饼用油纸细心包裹的、最高等级的“兰香红”,撬下最好的一块,亲自冲泡。

他没有用大锅煮,而是取出一套精巧的白瓷盖碗,用上了徽州古法“三起三落”的点水冲泡之术。

滚水高冲,低斟入碗,再高冲,如此反复三次,茶汤被逼出最醇厚的精华,色泽澄澈如上好的琥珀,兰香内敛而悠长。

他将这盏茶注入那只黑陶碗中,轻声道:“若连这点信任都不愿给,这条路,也不必通了。”

黄昏时分,当晚霞将天边烧成一片瑰丽的血色时,一个身影缓缓走出了寨门。

这一次,来的是一位手持木杖、满头银发的老婆婆,她便是苗寨的祭司,火塘婆。

她没有带任何人,独自一人来到茶棚,在正中央的长凳上坐下。

她没有喝那碗已经微凉的茶,只是端起它,闭上双眼,将鼻子凑近碗口,久久地嗅着那股香气。

她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在残阳的映照下,仿佛一尊古老的石像。

良久,她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石头在摩擦:“七十年前,也有个汉人,在这里煮一样的茶。后来,他带走了寨子里六十个最好的男人,去走茶路。一个,都没有回来。”

她终于睁开眼,那双看似浑浊的眸子,此刻却锐利如鹰,直刺谢云亭的内心:“你要什么?”

谢云亭站起身,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他转身从自己的行囊中,依次取出三样东西,郑重地摆在桌上。

第一样,是一小包用布袋装着的、来自安徽历口的泥土。

第二样,是一饼特制的茶砖,上面用模具压印着一个清晰的“谢”字。

第三样,是一张已经泛黄的全家福照片,照片上,一个意气风发的男人抱着一个孩童,笑得灿烂。

“我想要的,不是一条路。”谢云亭的声音低沉而坚定,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我是来告诉你们,像我父亲这样死在茶路上的人,不能再死得无声无息。我要让他们的名字,他们的味道,能回家。”

火塘婆沉默了。

她深深地看了谢云亭一眼,又看了看桌上的三样东西,最终什么也没说,拄着木杖,转身默默离去,佝偻的背影消失在愈发浓重的夜色里。

当夜,子时。

万籁俱寂中,寨子深处忽然传来三声清脆悠远的铜铃声。

铃声刚落,寨门再次打开。

银凤手持火把,带领着十名精壮的苗家青年走了出来,他们抬着一具沉重的、燃着炭火的巨大火盆,以及几条厚实的长凳。

火盆被稳稳地放在茶棚与寨门之间的空地上,火星在夜风中飞舞,映亮了银凤冷毅的脸庞。

“火塘夜话,明日酉时。”她将火把插在地上,声音在空旷的夜里回荡,“龙驼公说——你若敢来,就带着你的茶炉,一起。”

谢云亭站在茶棚的阴影里,目光穿过跳动的火焰,望向那洞开的、深不见底的寨门。

他伸出手,轻轻抚过小竹留下的那幅画布。

画中那领头人的模糊面容,仿佛在火光映照下,正在一点点变得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