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含混不清、夹杂着浓重乡音的盲工口述录音,在寂静的礼堂中回响。
尽管音质粗劣,但那份源自黑暗中的恐惧与无助,却清晰地传递给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哗然声四起。
这已不再是简单的商业纠纷,而是系统性的、有预谋的商业欺诈!
数位银行代表脸色骤变,开始低声交头接耳,看向公会席位的眼神充满了警惕与审视。
冯师爷紧握拐杖的手,指节已然发白。
“现在,我们再来看账。”谢云亭的声音平静,却如同一记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他并未拿出实体账册,而是翻开一张汇总表,指向其中一栏,“公会提交的亏损清单,看似天衣无缝,但有一个有趣的细节。其中最大的一笔亏损,所谓‘巨额挤兑’,竟有八成的兑付,发生在同一天的同一个时段内。而这些收款账户,经过查证,高度集中于三家与公会核心成员有着直接关联的茶号。”
他抬眼,目光如炬,直视冯师爷。
“他们不是来买茶,是来砸场子的。”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若这就是各位前辈所谓的‘市场监督’,那这份监督,云记不要也罢。我谢云亭,宁愿被这样的市场抛弃。”
礼堂内,死一般的寂静。
范会计扶着额头,沉吟了良久。
汗水,从他的鬓角滑落。
他抬起头,深深地看了一眼谢云亭,仿佛要从这个年轻人的眼中,看穿他所有的底牌。
最终,他像是下了一个极大的决心,一摆手:“准许你进行最后一项……演示。”
全场屏住了呼吸。
只见谢云亭转身从紫檀箱中,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古朴的铜炉。
随后,他取出那块凝聚了无数心血与信义的“信香密钥”茶饼,轻轻置于炉中。
他没有假手于人,而是亲手划燃一根火柴,点燃了炉底的特制银炭。
没有浓烟,没有烈焰。
刹那间,一缕极细、极淡的幽兰冷香,如同一位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自铜炉中袅袅升起,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
那香气初闻清冽,带着雨后黄山的微湿土气;继而转为温润,仿佛无数双手在揉捻茶叶时的体温;最后,竟升华为一种宏大而温暖的甘甜,如同万人同饮一碗热粥时的满足与喟叹。
香气如丝,层层递进,钻入每个人的鼻腔,浸入每个人的心脾。
场内,几位应邀前来的老茶客几乎在同一时间闭上了双眼,身体微微轻颤。
其中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两行清泪竟无声滑落,他喃喃自语:“这味道……像,像我阿爹当年在徽州老家的焙房里,守着那最后一炉‘猴魁’的那个晚上……”
光影在香气中变得恍惚。
人们眼前仿佛出现了幻觉:有人看见了云雾缭绕的茶山,看见了竹筏在晨曦中破浪前行;有人看见了粥棚前长长的队伍,看见了女童在昏黄灯下执笔抄诗的专注侧影;更有人仿佛听到了无数个声音在耳边低语——“谢谢”、“有饭吃了”、“能活下去了”……
这不再是嗅觉的体验,而是一场盛大的、跨越时空的感官共鸣。
无人察觉,在谢云亭的眼底,一抹玉青色的微光悄然流转。
在他的视野中,一副旁人无法看见的热力图悄然投射在整个礼堂——满厅数百人的头顶,都浮现出一圈圈温暖明亮的金色光晕,那是被香气唤醒的善意与共情。
唯独一处,在主席台侧,冯师爷所在的区域,被一团浓重、冰冷的黑雾所笼罩。
“这……这是何等异象?”范会计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指着那香炉,声音因极度的震惊而变形。
谢云亭收回目光,淡然道:“炉烟暖,人言沸,是非曲直,人心自有秤。”
话音刚落,冯师爷也猛地站了起来。
他手中的乌木拐杖“哐当”一声掉落在地,发出一声刺耳的脆响。
但他没有弯腰去捡。
他抬起头,环视着四周,那些曾经对他毕恭毕敬、仰其鼻息的脸,此刻都带着或审视、或不解、或怜悯的目光。
这一炉香,烧尽的不仅仅是精心编织的谎言,更是他穷尽半生心血去维护,也赖以生存的那个所谓“规矩”的世界。
在礼堂最后排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一张空着的红木椅子上,不知何时,静静地摆放着一方古朴的石砚。
砚台的角落,用古老的篆体,深刻着一个字——
“信”。
它就那样安静地躺在阴影里,仿佛一位沉默的见证者,等待着明日的阳光,将一切昭告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