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刚刚翻开一本为女子制茶班编写的《平民识字课本》,最新一课的标题赫然是——“辨钱纸”。
她指着谢云亭手中那张伪券上的火漆印,苦涩地低语:“我刚教她们,真券的油纹细密,像舒展开的茶叶脉络,是活的;假的则呆板如木刻,是死的。可……可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连自己的名字都认不全,又怎么看得出这细微的差别?”
谢云亭睁开眼,目光穿过雨幕,望向那支在寒风中微微颤抖的队伍。
父亲临终前的遗言再次响彻耳畔:“茶性易染,人心更甚。”
这一次,人心被金钱染成了最肮脏的黑色。
阿篾去而复返,脸色比天色还要阴沉。
他凑到谢云亭耳边,声音压得不能再低:“云亭哥,初步估算,如果市面上流出的假券数量超过两千张,我们就算把所有库存的‘兰雪’都拿出来兑付,也不够。如果要用现金补,不出三个月,我们的现金流就会彻底断裂,所有铺子都得关门。”
他的话音里透着一股绝望:“可如果不兑付,我们‘云记’的招牌,就等于亲手砸了。那些相信我们的人……他们就真的血本无归了。”
这是一个死局。兑付,公司死;不兑付,信誉死。
就在这时,一个伙计从后门匆匆进来,递上一封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密信:“先生,冯师爷派人送来的。”
谢云亭拆开信,信纸上只有四个龙飞凤凤舞的大字:
“顺势而为。”
谢云亭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好一个“顺势而为”!
这是在劝他丢掉包袱,明哲保身,任由这些升斗小民自吞苦果,不要为了虚名而拖垮自己。
这是旧式商人的生存法则,也是最冷酷的丛林法则。
他将信纸缓缓揉成一团,扔进了脚边的水洼。
“阿篾,”他转过头,眼神里再无半分犹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猎人般的冷静与锐利,“去查!派人去查浦东沿江所有的造纸坊,尤其是那些夜间开工、雇佣盲工和哑巴工人的小作坊!海藻纤维,这不是我们皖南常用的东西,沿海才有!”
“是!”
“小芸,”他又转向那名果敢的女学生,“立刻组织女学员,带上纸笔,去给门外排队的乡亲们挨个登记。姓名、住址、买了多少张券、从谁手里买的,问得越详细越好!告诉他们,凡是今天来登记的,我们‘云记’认这个账!但我们需要时间查清真相,所有被骗的乡亲,记名备案,待事情水落石出之后,‘云记’一定给大家一个交代!”
这番话他没有压低声音,清清楚楚地传到了门外队伍的最前排。
人群中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绝望的气氛里,透进了一丝光亮。
夜色深沉,雨终于停了。清心茶舍的灯火亮了整整一夜。
后巷的暗影里,一个穿着长衫、戴着帽子的瘦削身影鬼鬼祟祟地探出头,正是德丰钱庄的陆会计。
他看到阿篾打出的暗号,连忙闪身过来,将一本边角破损的账册塞到阿篾手里。
“这是……这是冯师爷和我们钱庄签的‘云记理财计划’的底账副本,”他声音发抖,几乎不成调,“他说……说这是你们‘云记’授权的,用你们的信誉做担保,年息一分。其实……其实就是拿新骗来的钱,还旧的利息!窟窿越来越大……现在,至少有两千多张假券流到市面上去了!”
陆会计的脸色惨白如纸:“我……我真不是人!可我没办法……我那刚过门的侄女,她也背着家里人,买了五十张!她还跟我说,这是‘铁饭碗’,是谢先生给穷人找出路……”
说完,他像是被火烫到一样,转身消失在黑暗中,只留下一句飘散在冷风里的话:“求谢先生……救救他们……”
谢云亭坐在灯下,连夜翻阅那本散发着霉味的账册。
他的手指冰凉,但大脑却在高速运转。
“鉴定系统”自动启动,将账册上的每一笔资金流动都标记出来,最终,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一个注册在法租界的空壳公司——“裕通代管”。
他的指尖,最终停留在账册一角,一个用极小的字写下的备注上:“海藻陈”。
海藻……陈……
谢云亭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想起来了,这是一种廉价的纸张增稠剂,用晒干的海藻粉末混合陈年的烂纸浆制成,成品纸张粗糙,但吸墨性极强,不易晕染,常被一些不法书商用来翻印劣质画本。
一个大胆而清晰的计划在他脑海中迅速成型。
这一战,不能再靠口舌之争去讲道理。
道理,在赤裸裸的利益面前,一文不值。
他要让那些看不见的罪证,自己“开口说话”。
次日清晨,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照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
谢云亭一夜未眠,双眼布满血丝,但精神却异常亢奋。
他对早已等候在一旁的阿篾下达了一连串指令:
“去,在茶舍前坪,给我支起三口大铜锅,装满温水。把库房里那台从德国人手里买来的显微镜搬出来。再取十斤今年头采的‘兰雪’新茶,碾成最细的茶末。”
阿篾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亮光,重重地点了点头。
谢云亭走到门口,亲手在茶舍的墙壁上贴出了一张巨大的告示,上面只写了四个墨迹淋漓的大字:
今日验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