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烟锅吧嗒着他的旱烟,带着几个村里的后生,连夜冒雨挨家挨户去敲那些还在犹豫的茶商的门。
而山豹子那沉默的身影,则像一只真正的豹子,悄无声息地潜入了下游的野码头,用一套只有猎户和水手才懂的暗语,联络那些不入“三江会”法眼的故旧。
第二天,一个瘦得像根竹竿、两撇鼠须的老船主被山豹子领进了云记。
他叫周老抠,手底下有几艘快散架的朽木船。
他摸着院里一口退回的茶箱,又敲了敲,摇头晃脑:“谢掌柜,不是我老周不给面子。‘三江会’下了禁令,连洋行的汽轮都不敢载你们的货。就我这几艘破船,过黄龙湾那吃人的漩涡?你们是去找龙王爷喝茶吗?”
谢云亭不与他争辩,只亲自沏了一壶今年的春雪红,请他上座。
“周老板,尝尝。”
周老抠呷了一口,眼睛一亮,但嘴上依旧不饶人:“茶是好茶,可惜了,运不出去,就是一堆烂叶子。”
茶过三巡,茶汤的温热似乎浸润了老船主干瘦的身体。
谢云亭放下茶杯,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周老板,我听说,当年川军出川抗日,您还是个后生,驾着一叶扁舟,顶着鬼子的炮火,愣是把三船军粮从宜昌逆流送到了重庆?”
周老抠端着茶碗的手猛地一震,浑浊的老眼里瞬间翻涌起滔天巨浪。
那段烽火岁月,那段用命搏出来的荣光,是他这辈子最珍视的记忆。
他沉默了许久,仿佛又回到了那炮声隆隆的江面。
最后,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将茶碗重重放下:“成!船钱,我给你们减一半!但话说在前头,我只管开船,是龙是蛇,各安天命!”
船的问题解决了,但更大的麻烦接踵而至。
当晚,云记的老账房白先生悄然来访,送来一本他手抄批注的《长江航运章程》。
他指着其中一条不起眼的条款,低声道:“东家,‘三江会’能禁你们,是因为你们都不是在册的大商号。但章程里有个例外——若为‘民生急货’,事关一方百姓生计,可向汉口商会申请临时通航令。”
谢云亭眼前一亮,连夜起草文书,以“皖南千户茶农生计所系,春茶不运则全年无收”为由,八百里加急送往汉口商会。
他特意抄送了一份给在盲评会上力挺他的范先生。
范先生果然暗中发力,在商会内部多方斡旋。
然而,三天后传回的消息却是一盆冷水——“事关重大,且无先例,碍难批复。”
驳回的文书送达的当晚,一块裹着布的砖头“砰”地一声砸碎了云记库房的窗户。
阿篾冲出去时,只看到一个黑影消失在雨巷尽头,而库房的白墙上,用猪血赫然刷着一行大字:
“再闹,沉船喂鱼!”
血字在昏暗的灯光下,腥气逼人。
同盟内部的气氛再次降到冰点,有人开始打退堂鼓。
次日黎明,谢云亭将所有同盟成员召集到了江滩上。
他当着所有人的面,点起一堆篝火,将那十几份刚刚签好、规定了各家出资和风险份额的盟约副本,一份份投入火中。
纸张卷曲,化为灰烬。
众人大惊失色。“谢掌柜,你这是……”
“从今日起,没有这些废纸了。”谢云亭转过身,面对着一张张惊疑不定的脸,声音在猎猎江风中清晰无比,“只有一条船,一条命。云记,与诸位同船同命!此去汉口,若船沉,我谢云亭第一个跳下去,以命偿还各位的信任!”
江风呼啸,吹动着他单薄的衣衫,却吹不熄他眼里的决绝。
所有人都被震撼了。
那些摇摆和恐惧,在这一刻,被一种更炽烈的情绪所取代。
小满适时地捧上一个木盒,打开,里面是一枚刚刚雕好的火漆印。
印章的图案不再是复杂的商号,而是一叶在风浪中航行的扁舟,舟上,挑着一盏明亮的灯笼。
沈寡妇第一个拿起茶碗,对着江面,对着篝火,高声喊道:“茶在人在,船行灯明!我敬谢掌柜!”
“茶在人在,船行灯明!”数十个声音汇成一股洪流,在广阔的江滩上回荡。
启程的前夜,万籁俱寂。
谢云亭独自一人站在堆放退货的库房里,做着最后的检查。
他习惯性地将手按在一只发霉的茶箱上,准备调用系统做最后的样本分析。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他脑海中那方暖玉界面,并未像往常一样弹出冰冷的数据,而是泛起了一阵微弱的、水波般的涟漪。
紧接着,一幅动态的、由无数光点组成的轨迹图在他眼前一闪而过,那轨迹蜿蜒曲折,时而湍急,时而平缓,分明是一段江流的缩影!
他心头猛地一震,迅速取来那张看了无数遍的长江航线图,与脑中那惊鸿一瞥的轨迹图进行比对。
一个让他脊背发凉的发现浮现出来——系统刚才闪现的江流缓滞区,与这批茶叶霉变最严重区域的运输路线,竟高度吻合!
他猛然醒悟。
他们不是单纯地把茶箱压在船底,也不是单纯地拖延时间。
他们是在特定的航段,利用江水流速最慢、水汽最重的天然环境,让江水本身,成为他们杀人的刀!
好一个“三江会”,好一招借刀杀人!
窗外,雨已经停了。
山豹子正在院中的磨刀石上,一下一下,沉默地磨着他那把跟随多年的猎刀,刀锋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角落里,老烟锅正带着几个伙计,将一捆捆浸透了桐油的火把清点打包。
而在他们看不见的远处江面上,一点幽暗的灯光正像鬼火般,悄无声息地移动着。
那是“三江会”的巡江快艇,它正不紧不慢地收拢着包围圈,等待着黎明时分即将闯入网中的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