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吱呀”一声开了,黑疤刘独自一人站在门外。
他脱下了白日里那身显摆的短打,换上了一件不起眼的黑布褂子,脸上的刀疤在灯光下更显狰狞。
但他一进门,就对着谢云亭抱了抱拳,姿态放得很低。
“谢掌柜,白天的事,是我有眼不识泰山。”黑疤刘开门见山,声音里没了那股子嚣张,多了几分江湖人的敬畏。
“刘爷客气,各为其主罢了。”谢云亭将一杯茶推了过去,“请。”
黑疤刘愣了一下,他没想到对方竟如此平静。
他端起茶杯,学着文人的样子抿了一口,滚烫的茶水入喉,他却仿佛没感觉似的,重重将杯子放下。
“谢掌柜是做大事的人,”黑疤刘沉声道,“我黑疤刘是个粗人,不懂什么茶道,但我懂一个道理:长江上行船,有阳关道,也有独木桥。钱掌柜那种人,走的是阳关道,背后有商会、有靠山。但他们怕脏了手。”
他顿了顿,抬眼看着谢云亭:“谢掌柜的本事,是走阳关道的本事。可有时候,独木桥上的麻烦,阳关道上的人解决不了。以后您在汉口,要是有什么见不得光、需要‘清扫’的垃圾,可以到江边的‘一线天’茶馆找我。我黑疤刘,敬的是有真本事的英雄。”
说完,他再次抱拳,转身便走,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阿篾看得目瞪口呆,一个帮会打手,竟被掌柜的“本事”折服到主动投效?
这简直比白天打赢官司还令人难以置信。
谢云亭看着那只空茶杯,若有所思。
他知道,这是“非暴力征服”的开始。
在民国这个光怪陆离的舞台上,你需要有儒商的信誉,也需要有枭雄的手段。
黑疤刘,就是他插入汉口地下世界的一把尖刀。
正思忖间,门外又传来脚步声。这次是老舵魏。
老艄公提着一盏马灯,身后跟着两个精壮的后生。
他一进门,就将一卷泛黄的牛皮纸递了过来。
“谢掌柜,这是我跑了一辈子船,自己画的长江水道图。”老舵魏的声音无比郑重,“从汉口到重庆,哪处有暗礁,哪段水流急,哪个码头有袍哥的地盘,上面都标得清清楚楚。我老了,跑不动了,但我这条老船,和我的两个崽子,愿意跟着谢掌柜,为您‘云记’的茶,开路!”
谢云亭霍然起身,双手接过那份沉甸甸的水道图。
这哪里是图,这是老舵魏一生的心血,是长江数千里水路的身家性命。
他看着老舵魏那双真诚而充满希望的眼睛,心中一股热流涌动。
如果说,褚老板的投靠是商人的趋利,黑疤刘的归附是强者的惺惺相惜,那么老舵魏的效忠,则是真正的民心所向。
他谢云亭,从黟县深山里走出来,靠着一条小小的竹筏在江心卸货,赢得了这群江上汉子的心。
今夜,他收获了一位观望的商人,一个倒戈的打手,和一位忠诚的老艄公。
他赢得的,不只是一箱茶叶的真伪,不只是一场官司的胜负。
他站在货栈门口,望向那轮悬在江面上的冷月,江水滔滔,向东流去,仿佛一条通往无限未来的路。
阿篾站在他身后,看着自家掌柜挺拔如松的背影,终于明白了那句“离赢下这条江,还远得很”的真正含义。
掌柜的要的,从来不只是汉口。
谢云亭深吸一口带着水腥味的江风,轻声道:“阿篾,传信回祁门,让那边加快备货。汉口只是我们逆流而上的起点。”
他顿了顿,目光穿透夜色,望向长江下游,那个十里洋场、风云际会的远方。
“我们的一条船,已经赢得了这条江。接下来,就要顺着这条江,去敲开上海的大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