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大上海的法租界内,怡和洋行三楼的会议室却灯火通明,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异样的紧张与期待。
雪茄的烟雾与咖啡的香气交织,詹姆斯坐在长桌主位,这位怡和洋行的大班今天没有穿他标志性的三件套马甲,只着一件白衬衫,袖口卷到肘部,湛蓝的眼睛里闪烁着猎人般的光芒。
他的面前,五家在上海滩举足轻重的洋行代表正襟危坐,神色各异。
“先生们,”詹姆斯用略带生硬的中文开口,声音沉稳有力,“今晚请各位来,是为了品尝一样东西。”
侍者应声而入,将六只洁白的骨瓷盖碗依次摆放在众人面前。
与寻常茶会不同,每个盖碗旁,都附有一枚小巧的、用暗红色火漆封缄的信笺,上面烙印着一个古朴的“云”字。
这便是阿篾日夜兼程,从黟县送来的“云记·火漆茶引”。
德国德华银行的代表,一个名叫克劳斯的大块头,粗鲁地撕开火漆,扫了一眼信笺上隽秀的毛笔小楷,不屑地哼了一声。
信上只写着产地、采摘时节和制茶师的私印,在他看来故弄玄虚。
然而,当沸水注入盖碗,一股前所未有的香气随着蒸腾的热气瞬间弥漫开来时,整个会议室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那不是传统祁门红茶浓郁的果糖香,而是一种清幽、空灵,如同深谷幽兰在晨雾中悄然绽放的芬芳。
它霸道地穿透了雪茄与咖啡的混合气味,清冽地钻入每个人的鼻腔,唤醒了他们最挑剔的味蕾记忆。
“上帝……”法国领事馆的采购官皮埃尔失声低语,他猛地凑近盖碗,深吸一口气,脸上满是不可思议的震惊,“这味道……这味道和礼查饭店后厨那款神秘出现的‘幽兰红’,一模一样!”
一言既出,满座哗然!
礼查饭店的“幽兰红”,近一个月来已成为上海顶层圈子里秘而不宣的传说。
无人知其来历,只知其价如黄金,且非至交贵客不得一品。
原来,源头竟在这里!
克劳斯再也顾不上矜持,端起茶碗呷了一口。
茶汤入喉,温润醇和,那缕兰香仿佛在他的舌尖上活了过来,层层叠叠地绽放,余韵悠长,直抵肺腑。
他那双精于算计的眼睛瞬间瞪圆,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瓷器嗡嗡作响。
“詹姆斯先生!这批茶,我要了!不管有多少,我德华银行要包下前两批货,价格,我愿意在你们的收购价上再翻一倍!”
“克劳斯,你太贪心了!”另一家英国商行的代表立刻反驳,“如此品质的红茶,足以成为我们献给皇室的新宠,我们出价一点五倍!”
争抢声此起彼伏,会议室瞬间变成了竞价场。
詹姆斯始终没有说话,只是缓缓端起自己的那杯茶,细细品味。
直到争吵声渐息,他才放下茶杯,目光扫过众人,一字一句地说道:“先生们,冷静。我们今天不是在买一批普通的茶叶。”
他顿了顿,湛蓝的眼眸里闪过一丝狂热:“我们是在押注一个可能改变整个中国红茶市场格局的新标准!这个‘云记’,这个谢云亭,他创造的不是茶,是一种独一无二的奢侈品!”
会议结束当晚,六封加急电报通过海底电缆,分别发往伦敦、巴黎、汉堡的商会总部。
电文内容惊人地一致:“发现新型顶级祁门红茶,香型独特,品质卓越。建议立即将其列为特供采购序列,不惜代价,抢占先机。”
三天后,当阿篾风尘仆仆地赶回屯溪的“云记”作坊时,带回的不仅仅是口头的赞誉,还有一张盖着怡和洋行钢印的正式回执单。
谢云亭接过那张薄薄的纸,目光落在“预付三成定金,首批订货三百箱”的字样上,原本紧绷的脸部线条不着痕迹地柔和了些许。
他没有狂喜,也没有激动,只是转身走到那张堆满了手稿的旧木桌前,将一本封面已经被摩挲得发白的《松柴焙火札记》轻轻合上。
这是三年来,他第一次合上这本书时,眉头没有紧锁。
“少东家,这……这可是三百箱啊!”阿篾的声音都在颤抖,“我们账上,终于有活钱了!”
“钱,只是第一步。”谢云亭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沉静,仿佛刚才那份足以让任何茶商疯狂的订单,不过是意料之中的小事。
他立刻下令:“传我的话,立刻暂停所有荒山茶园的收购计划,将所有人力、物力全部集中起来,日夜赶制这批订单。”
阿篾闻言一愣,担忧道:“可是少东家,这么短的时间赶制三百箱,会不会忙中出错,影响了茶叶的品质?这可是我们的第一炮,要是砸了……”
“不会。”谢云亭摇头,他的脑海中,一个淡蓝色的虚拟面板悄然浮现,上面清晰地罗列着兰花香祁红从萎凋、揉捻、发酵到烘焙的每一道工序的最佳参数。
【工艺优化模块已锁定:兰香型祁红最优制程。
环境温度22c,湿度85%,松柴初焙火温95c,时长25分钟……】
“系统已经锁定了每一道工序的变量和参数,”谢云亭对阿篾解释道,“只要严格按照数据来执行,兰花香的固化率可以保证在九成以上。品质,不是我们现在最大的难题。”
他转过身,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目光深邃:“真正难的,是打完这一仗后,如何让所有人都心服口服地承认——我们‘云记’,配站在他们的桌子上。”
然而,市场的风暴,远比谢云亭预想的来得更快,也更猛烈。
程家大宅内,程鹤年次日便收到了洋行集体转向的消息。
起初,他只是冷笑一声,将密报扔在一旁:“一群没见过世面的洋鬼子,被点不入流的野路子唬住了而已,不过是猎奇罢了。”
但当他最信任的管事,面色凝重地将一份从黑市高价弄来的“云记”茶样呈上时,他的轻蔑终于开始动摇。
管事亲手冲泡,当那缕纯净而霸道的兰花香穿透他书房里名贵的松烟墨香,直抵鼻腔深处时,程鹤年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那香味,他穷尽一生钻研茶道,竟从未闻过,更遑论仿制!
他端茶的手指猛然收紧,“啪”的一声脆响,价值连城的建窑茶盏在他手中应声碎裂,滚烫的茶水溅了他一手,他却浑然不觉。
“召集所有账房和幕僚,立刻!马上!”他嘶吼道,声音里是前所未有的惊惶与暴怒。
深夜的程家议事厅,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有人建议立刻组织人手,不惜代价仿制“云记”的茶叶;有人提议用三倍、五倍的价钱,去挖角谢云亭手下的制茶师傅。
程鹤年听着众人的议论,阴沉的脸上忽然浮现一抹诡异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