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义?”林望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嘲讽,“殿下,我问你,京城里那些清流言官,天天把忠义挂在嘴边,他们忠吗?”
这个问题,像一根针,扎进了裕王心里。
他想起了徐阶,想起了那些曾经支持自己,却在关键时刻沉默的“盟友”。
“他们……自然是忠于陛下的。”裕王的回答有些底气不足。
“好,那我再问殿下。”林望身体前倾,目光锐利,“为何这些清流学子,在野之时,个个都像海瑞一样,是铁骨铮铮的圣人门徒,可一旦入了阁,掌了权,不出几年,就都变成了另一个严嵩?贪墨、结党、卖官鬻爵,无所不为。这是为何?”
裕王被问住了。
这确实是困扰大明朝堂数十年的顽疾。清流上台,过不了多久就会腐败。新的清流再将他们打倒,然后自己再腐败。循环往复,永无止境。
“那是因为……人心易变,被权欲腐蚀了本心。”他只能用儒家经典里的这套说辞来解释。
“不对!”林望斩钉截铁地否定,“不是他们变了。是他们坐的那个位置,不允许他们不变。”
裕王露出不解的神情。
“殿下,您觉得,一个官员,他代表的是谁?”
“自然是代表朝廷,代表陛下,为万民请命。”
“错!”林望的声音不大,却振聋发聩,“他首先代表的,是他自己所在的那个阶层!一个翰林院的学士,他背后站着的是他的恩师,是提拔他的同年,是与他联姻的家族,是整个江南的士绅集团!他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必须首先符合这个集团的利益!”
林望站起身,走到沙盘前,拿起一枚代表朝廷的红色小旗。
“当他们还是个穷学生的时候,他们可以痛骂严党,因为严党收商税,损害了他们背后那些士绅家族的利益。他们骂得越凶,名声就越大,士绅们给他们的支持就越多。”
“可一旦他们自己坐上了严嵩的位置,他们会怎么做?他们会比严嵩更狠!他们会废除商税,增加田赋!因为商税损害的是他们自己人的利益,而田赋,损害的却是那些没有话语权的农民的利益!他们会把朝廷的盐引,低价卖给自己的亲族,再让他们高价卖出,盘剥百姓!他们会把国家的矿山,变成自己家的私产!”
“这不是因为他们坏,殿下。”林望转过身,一字一顿地说道,“而是因为,他如果不这么做,他背后的整个阶层,就会立刻抛弃他,把他打倒,再换一个愿意为他们争取利益的人上去!”
“这,就是阶层的意志。它像一个看不见的烙印,刻在每个人的身上。个人的品德,在它面前,不堪一击。”
裕王呆呆地坐在椅子上,脸色苍白。
林望的这番话,像一把手术刀,将他过去二十年所学的一切温情脉脉的“仁义道德”,都剖开,露出了里面血淋淋的筋骨。
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无从开口。因为林望说的,桩桩件件,都是正在大明朝堂上发生的事实。
“所以……”裕王的声音有些干涩,“在林指挥看来,这世上,没有对错,只有利益?没有君臣,只有阶层?”
“对。”林望的回答没有任何犹豫。
“荒谬!”裕王猛地站了起来,胸口剧烈起伏,“这简直是狼子野心!是枭雄之道!若人人都只为自己的阶层谋利,那君王何在?国家何在?天下百姓,又何在?!”
他第一次,对眼前这个年轻人,感到了发自内心的恐惧和愤怒。
这是一种能颠覆整个世界的思想。
林望看着他,脸上依旧平静。“殿下,您先别急着愤怒。等您真正坐上那个位子,您就会明白。有时候,最可怕的敌人,不是严党,而是那些口口声声,说要为您好的人。”
“够了!”裕王厉声打断他,“道不同,不相为谋!林指挥的‘高论’,本王……恕难苟同!”
他说完,不再看林望一眼,猛地一甩袖子,转身大步走出了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