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热血冲锋,而是钝刀子割肉,更加折磨,也更加致命。
杨业缓缓闭上眼,片刻后睁开,眼中已是一片清明与决然。
秦烈与周参军的分析,与他心中的推演不谋而合。
“传令全军,即日起,转入长期守备!”
一道道命令,随着他的声音,清晰地传达下去:
“韩副将,城防值守,三班轮替!箭矢滚木,定量配给!”
“我要你在保证士兵们能喘口气的同时,让城头永远立着咱们西北军的旗!”
韩副将压下心中的躁动,抱拳领命:“末将明白!”
他知道,接下来的仗,拼的不再是一时之勇。
“周参军,粮仓水井,严加看管,制定配给章程。”
“组织民夫,哪怕在墙角根,也给本帅种出点绿意来!城内舆论,给本帅盯紧了!”
周参军郑重点头。
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未来将要面对的数不清的账册和纷杂的人事。
肩上的担子又重了几分。
“秦将军,你的部下,是咱们最后的利刃,养精蓄锐,非到万不得已,绝不动用!”
秦烈肃然:“末将领命!”
正如西北军高层所料,异族联军的报复,没有以狂风暴雨的形式到来,而是化作了无声无息、却无处不在的枷锁。
接下来的几天,城头的守军最先感受到了变化。
原本还能偶尔看到远方地平线上异族大队人马调动的烟尘,如今却只剩下死寂。
但这种死寂,比战鼓雷鸣更让人心慌。
取而代之的,是那些出现在视野尽头的林胡游骑。
他们三五成群,像盘旋的秃鹫,冷漠地注视着这座孤城。
几名奉命冒险出城,试图向南传递军情的斥候。
第二天他们的头颅就被蛮子用长竿挑着,插在了敌军新立的矮墙前,无声地宣告着对外联系的彻底断绝。
一个新兵趴在垛口后,看着远处同伴那模糊不清的头颅,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脸色惨白。
旁边的老兵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子,习惯吧,往后,更难。”
夜晚,成了另一种煎熬。
刚刚轮岗睡下,城东或许就响起了震天的鼓声和喊杀,守军惊起,刀出鞘,箭上弦,严阵以待,却发现只有零星火箭划破夜空。
刚松了一口气,城西又传来异动,如此往复,一夜数惊。
一个年轻的西北军士兵,顶着黑眼圈,对着空无一人的城外嘶哑地咒骂。
“狗日的蛮子,有本事真刀真枪干一场!”
他的什长一把将他拉回来,低吼道。
“省点力气!这就是他们的本事!别中了计!”
山越的潜行者更是防不胜防。
他们像壁虎一样攀附在阴影里,用淬毒的吹箭,精准地射杀落单的哨兵。
死亡变得悄无声息,恐惧在黑暗中蔓延。
几天后,负责取水的民夫惊慌地回报,东南角澜江支流的水,变了颜色,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腥臭。
尝试饮用者,上吐下泻。
军中医师查验后,面色凝重地摇头:“水中有秽物,虽不立毙,但长期饮用,必损元气。”
取水,成了一项需要用命去拼的任务。敢死队趁着夜色,在弩箭掩护下,冒险到更上游取水,每一次归来,都意味着有人永远留在了河边。
最让守军感到无力的,是城外那道一天天长高的矮墙和不断延伸的壕沟。
看着异族士兵在他们的眼皮底下,像蚂蚁一样挖掘、垒土,建立起针对自己的工事,那种感觉,仿佛被一条冰冷的锁链慢慢勒紧脖子。
他们不再是进攻的目标,而是被囚禁的猎物。
一个老兵望着城外那逐渐成型的包围圈,喃喃道。
“他们这是要把咱们活活困死在这里啊……”
面对这全方位的压迫,西北军展现出了惊人的韧性。
韩副将严格执行着轮替制度,哪怕他自己常常彻夜不眠地在城头巡视。
他像一头焦躁的困兽,却必须强迫自己冷静。
他看到士兵们眼中的疲惫,知道光靠命令不行,便扯着嗓子吼。
“都给老子打起精神!蛮子越是这样,越说明他们怕了!咱们偏要活得好好的给他们看!”
周参军则成了三封城的大管家。
他核对着每一粒粮食,计算着每一桶净水。
他组织起城内的老弱妇孺,在一切可能的空地上种植生长迅速的菜蔬。
面对一些士绅初时的不理解,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甚至不惜动用军法,硬是将全城拧成了一股绳。
城内,恐慌如同暗流,却始终未能形成浪潮。
杨业大帅偶尔出现在民众面前,那沉稳如山的身影,便是最好的定心丸。
从各地逃难而来的能人异士,也自发组织起来,或行医救人,或协助守城,贡献着微薄却坚定的力量。
然而,天空积聚的铅云越来越厚,寒风也开始凛冽。
每个人都清楚,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
粮食在减少,清水愈发珍贵,而城外那三十万大军,如沉默的海洋,将三封城这叶孤舟,紧紧包围。
这是一场意志的消耗战,看谁先耗尽最后一丝力气,看谁先被绝望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