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滩的夜晚，来得迅速而坦荡。夕阳的余晖刚刚被远方的地平线吞噬，深蓝色的天幕便迫不及待地铺展开来，缀上稀疏却格外明亮的星子。寒风依旧，吹拂着试验基地里低矮建筑的窗棂，发出细微的呜咽。
基地食堂被临时布置成了庆功宴的场地。没有张灯结彩，没有喧天的锣鼓，甚至连一条像样的横幅都没有。只是平日里摆放整齐的长条桌被拼凑成了几个大方桌，桌面上比往常多了几盆热气腾腾的硬菜——土豆烧罐头肉、白菜粉条炖豆腐，甚至还有难得一见的、油光锃亮的红烧肉。几瓶当地产的、标签朴素的烈酒摆在桌子中央，取代了往日里喝不完的菜汤。
参与此次发射任务的核心人员，从指挥员到各分系统的技术骨干，陆续沉默地走进食堂。没有人高声谈笑，彼此间只是用眼神交流，点点头，便寻了位置坐下。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特的气氛，既有完成惊天伟业后的如释重负，又有一种被无形约束压抑着的、无法言说的激动。这里是胜利的现场，却更像是一场沉默的祭奠，祭奠那已远去的火箭，也祭奠他们自己那随之逝去的、可以被公开称颂的荣光。
陆知行带着他的团队坐在靠角落的一桌。王铁柱看着那盆红烧肉，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却没有像往常那样迫不及待地动筷子。赵庆民规规矩矩地坐着，双手放在膝盖上，眼神却有些飘忽，仿佛还沉浸在白天的震撼与恍惚中。林云深安静地打量着食堂里这些陌生的、却又因共同秘密而相连的面孔。雷震宇则拿起一瓶酒，熟练地拧开，默默地给桌上每个人的搪瓷缸子里斟上小半杯，清澈透明的液体在昏黄的灯光下微微晃动。
基地的最高负责人，一位鬓角已经花白的老将军，站到了食堂前方。他没有拿讲话稿，只是用那双饱经风霜却依旧锐利的眼睛，缓缓扫过在场每一张年轻或不再年轻的脸庞。
“同志们。”老将军的声音不高，带着沙哑，却清晰地传到每个角落，“今天，我们在这里，用这简单的饭菜，庆祝一个我们不能对外界言说的胜利。”
食堂里静得可怕，连窗外风的呜咽声都清晰可闻。
“我知道，大家心里都憋着一股劲，一股成功的喜悦，一股想要呐喊、想要欢呼的冲动。”老将军的声音微微提高，“但是，我们不能！我们的名字，我们的功绩，将和过去无数个默默奉献的前辈一样，被锁进厚厚的保密档案里，也许十年，也许二十年，也许一辈子，都不会被世人所知。”
他的目光变得深沉而凝重：“我们会成为家人眼中常年失踪的丈夫、父亲、儿子，会成为朋友口中那个‘不知道在搞什么神秘工作’的人。我们付出了青春，付出了健康，甚至可能付出生命，却连一句公开的‘辛苦了’都得不到。”
话语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赵庆民下意识地低下了头，王铁柱用力抿住了嘴唇。
“但是！”老将军的话锋陡然一转，声音里注入了一种钢铁般的力量，“我要告诉你们！历史会记住今天！共和国会记住你们！你们今天所做的一切，每一个数据的验算，每一颗螺丝的紧固，每一次通宵达旦的坚守，都已经被镌刻在了中华民族走向复兴的丰碑之上！只是这座丰碑，无形，无名，却顶天立地！”
他端起自己面前的搪瓷缸，里面是同样的烈酒。
“这杯酒，”他朗声道，“不敬天地，不敬鬼神！”
“敬我们脚下这片沉默的土地！敬那片命中的海洋！敬那翱翔九霄、扞卫国疆的利剑！”
“更敬在座的每一位——无名的功勋！”
“干！”
老将军仰头，将缸中辛辣的液体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