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位河东卫氏的代表接口,语气同样凝重:“还有识字!陛下令军中普及识字,此风一开,后患无穷!今日他们认得‘忠孝仁义’,认得‘军令如山’,他日就可能认得‘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百年来皆是如此!一旦黔首开了智,见了世面,心就会野,就不会再安于现状,不会再甘心世代为我等佃户、奴仆!这才是动摇我等根基的大事!”
这两位代表了“忧患派”或“意识形态派”,他们敏锐地察觉到了新军思想建设和文化普及可能带来的长远威胁。他们害怕的不是军队本身,而是军队所承载的那种“觉醒”意识会扩散开来,瓦解掉维系他们特权的社会基础和思想枷锁。
“卫兄未免杞人忧天了吧?”立刻有人反驳,是京兆韦家的一个年轻子弟,带着几分不以为然,“不过识得几百军令常用字,还能翻天不成?他们学的无非是‘冲’、‘杀’、‘守’、‘进’、‘退’,难道还能去读圣贤经典,研究律法税制?退一万步说,就算有个别天赋异禀的,又能如何?如今朝廷选官,首要仍是察举与征辟!地方评议,朝中引荐,哪一样不是我辈掌握?寒门庶子,若无我辈提携,纵有通天之才,又能有何作为?”
他环视众人,信心满满:“看看朝中诸位公卿!太尉杨公、司徒王公、我家族兄韦端、京兆杜畿、颍川荀彧荀攸叔侄,乃至陛下身边那位‘毒士’贾诩,哪个不是出身名门?便是军中顶级将帅,皇甫嵩、朱儁二位老将军,亦是世家!陛下的天下,终究是要与我等士大夫共治的!与百姓共天下?滑天下之大稽!陛下何等聪慧,岂会行此自毁长城之事?”
这番话又引来不少点头。这是“制度自信派”,他们相信现有的政治游戏规则足以消化任何潜在威胁。知识垄断和官僚通道掌握在他们手里,泥腿子认几个字,翻不了天。
但那位弘农杨氏代表依旧摇头:“不然。陛下令蔡伯喈(蔡邕)于大学之外广开旁听,有教无类,如今声望日隆,天下寒士趋之若鹜。此非开民智之兆耶?今日军中,明日或许便是乡学。涓涓细流,汇聚成河,终将冲击我辈堤坝。不可不防啊。”
争论至此,陷入了僵局。务实派觉得忧患派想太多,制度自信派觉得一切尽在掌握,而忧患派则深感不安,认为其他人短视。
最终,一位一直沉默的河东卫氏的代表缓缓开口,做了总结:“诸位之议,皆有道理。陛下之心,深如渊海。此番军改,看似强军,实则暗藏机锋。然,正如韦贤弟所言,陛下如今施政,仍需倚重我辈。是共天下,还是独夫民贼,尚在两可之间。”
他眼中闪过一丝老谋深算的光:“当下之急,非是自乱阵脚,亦非一味抵触。当务之急,是试探!试探陛下真正的心意底线。”
“如何试探?”众人望向他。
“陛下重武,乱世重武无可厚非,然文治根基仍在朝堂。我等当联名上表,盛赞新军威武,同时……委婉提请陛下,既已展现军威,当更专注于文教礼乐,譬如增补太学博士、规范地方察举、修缮典籍等事。若陛下从善如流,加大对我辈士人的倚重,则表明其心意仍在‘共治’,军改或许仅为对外。若陛下敷衍了事,甚至反过来进一步推行什么对我等世家不利的‘新政’,则……”
他没有说完,但所有人都明白了那未尽的含义。
“善!”众人纷纷赞同。这是老成谋国之道。先礼后兵,试探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