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侧殿,刘协对着杨彪和蔡邕送来的、关于新太学及蒙学试点初步情况的奏报,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奏报写得花团锦簇,什么“学子踊跃”、“书声琅琅”、“教化大兴”,但字里行间透出的现实,却让刘协心里拔凉拔凉的。
蔡邕是个实干家,效率极高,短短时间内,不仅初步整修了太学校舍,还在长安城内及周边设了十几处蒙学点,专门教授适龄孩童(主要是阵亡将士遗孤、小黄门和少量寒门子弟)识字算数。
想法是好的,但执行下去,味道就全变了。
刘协特意微服去看了两个蒙学点。一个在城南,学生大多是匠户、军卒子弟,教室简陋,先生是个屡试不第的老秀才,教的是《千字文》,但只有最基础的一千个常用字。老先生倒是认真,但眼神浑浊,带着一种认命般的麻木,对着同念经。孩子们磕磕巴巴地跟着读,眼神里更多的是茫然,而非求知。
另一个蒙学点靠近城东达官显贵居住区,学生清一水绸缎衣裳,小脸蛋白净净。先生是一位颇有清名的中年儒生,教的也是《千字文》,但却是足本三千字!不仅如此,先生还会抑扬顿挫地讲解字句后的“微言大义”,什么“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蕴含的天地至理,什么“寒来暑往,秋收冬藏”体现的圣人治国之道。先生看向这些孩子的眼神,充满了期许和“怜爱”,仿佛在看未来的国之栋梁。而孩子们也仰着小脸,努力做出听懂的样子,虽然可能压根不明白“宇宙洪荒”跟中午吃什么有什么关系。
这还只是蒙学!刘协简直不敢想象,等到中级、高级阶段,教材和师资的差异会大到何等地步!恐怕除了“忠君爱国孝德”这些政治正确的大帽子必须统一扣上,其他的真正核心知识——经学的深度解读、律法的精妙运用、算数的高等应用、乃至史书中的权谋博弈……必然会被世家牢牢攥在手里,只在他们的圈层内部传授。
寒门和匠户子弟,能认得一千个字,会算明白日常数,恐怕就被认为是“教化有成”,可以回去继续种地做工了。而世家子弟,则沿着三千字、五千字、乃至浩如烟海的经典一路深造,继续垄断上升通道。
“人心中的成见,真他娘的是座大山啊……”刘协扔下奏报,郁闷地瘫在椅子上,爆了句粗口。
他原本指望着靠教育公平,靠着蔡邕来顶包来慢慢瓦解世家,现在一看,这刚起步,就被世家用软刀子割得面目全非。他们甚至不用明着反抗,只需要在执行层面上稍稍“细化”,就能轻松把你伟大的构想扭曲成巩固他们特权的工具。
蔡邕有错吗?他似乎也没错。他用最快的速度、最低的成本,把蒙学办起来了,让一部分底层孩子真的开始识字了。他或许觉得,能学到一千字,对这些孩子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他骨子里,恐怕也认为工匠之子,能识字记账已是极限,难道还想去研究经义吗?
就连他倚为臂膀的贾诩、即将到来的程昱,他们的家族在地方上,那也是靠着土地收租过活的豪强!只不过贾诩这人苟到极致,无欲则刚,只要保证他活着,他就愿意给你干活。程昱估计也差不多。
“不可能全部清除掉的……”刘协喃喃自语,眼神有些恍惚,仿佛看到了更遥远的时空,“它就像韭菜,割了一批,又长一批。哪怕是后世……哼……”
他想起了那个号称更先进的时代,就没有垄断了吗?就没有无形的壁垒了吗?名校名师、优质资源、乃至一些隐秘的“圈子”,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世家”?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大到朝堂世家,小到村里乡霸,甚至是学校里的霸凌,本质上都是资源、权力和话语权的争夺。
理想是美好的,但人性中的贪欲是无限的。只要有机会,谁不想过得更好、更奢靡、让子孙后代永远占据优势?真正无欲无求的,那不是人,是圣人,而圣人几千年才出那么几个。
“即使朕现在手握重兵,能压着他们一头,把不听话的物理超度了。然后呢?靠着先知,这一代的将领,吕布、关羽、张飞、赵云、黄忠、典韦……他们是忠于朕,可他们的儿子呢?孙子呢?谁能保证?等朕噶了,或者这一代猛人噶了,下一代皇帝镇不住场子,世家再来个联合换天子,朕现在做的一切,不就全白费了?土地、工坊、新技术……转头又被他们封锁起来,变成新的垄断工具。”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刘协。他发现,自己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个个具体的世家,而是一种绵延了千年的社会结构和人性痼疾。
硬刚?全面清算?那等于逼天下所有的地主豪强(其中大部分只是随大流的中小地主)集体造反,就算能赢,也是遍地焦土,大汉直接就打没了,然后下一波世家重新崛起,重新洗牌。
妥协?眼睁睁看着自己推动的变革被一点点蚕食、异化,最后变成给世家做嫁衣?
刘协烦躁地站起身,在殿内来回踱步。必须找到一个出口,一个能暂时转移矛盾、释放压力、甚至能反过来利用世家贪欲互相对抗的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