箕子混在人群中,依礼行事,不多言,不多动,如同一个真正的、只关心仪式的老朽宗亲。他能感受到几道目光曾短暂地停留在自己身上,但很快便移开了。一个早已“病废”、且散尽家财无利可图的过气王叔,确实引不起太多兴趣。
大典终于结束。
钟磬余音中,众人依序退场。宫门外,车马辚辚,人声嘈杂。宗室贵族们互相揖别,登车的登车,上马的上马,各自归家。
箕子的马车也汇入了这股车流。他端坐车内,闭目养神。
行至一处岔路口,马车并未转向太师府的方向,而是借着几辆庞大贵族车驾的遮挡,悄无声息地拐入了一条僻静的小巷。
巷子深处,另一辆毫不起眼的、蒙着灰布的辎车早已等候多时。几名穿着普通麻衣、但眼神精悍的忠仆肃立一旁。
箕子迅速下车,换乘辎车。那辆华丽的太师府马车,则继续由一名身形与他略似的老仆乘坐,在另外几名仆从的护卫下,晃晃悠悠地向太师府驶去,制造出主人已安然归家的假象。
贞吉——即便在最后时刻,他依然守持着臣子的礼节(参加祭祀),并以不引人注目的方式离开,最大限度地减少了对旧朝秩序的直接冲击,坚守了他心中的“正道”。
灰布辎车如同水滴汇入河流,混入出城的人流车马中,顺利通过了守卫因祭祀日而略显松懈的城门,一路向西,疾驰而去。
他没有回头。
身后,是夕阳下渐渐远去的、如同巨大囚笼般的朝歌城。前方,是暮色中苍茫起伏、如同巨兽脊背的太行山脉。
路途艰辛,风餐露宿。但对于早已放下一切享乐、心志坚如磐石的箕子而言,这些肉体的磨难,反而让他感到一种久违的、贴近天地的自由。
他不再是那个困于朝堂纷争、忧思成疾的太师,只是一个奔向山野、寻求安顿的普通老者。
数日后,辎车抵达太行山麓。弃车步行,在早已安排好的向导带领下,一行人沿着樵夫和猎户踩出的隐秘小径,向大山深处进发。
越往深处,人迹越罕。古木参天,藤萝缠绕,飞瀑流泉之声不绝于耳。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气息,涤荡着从朝歌带来的最后一丝污浊感。
最终,在一处面南背北、有清泉环绕的山谷中,箕子停了下来。
“就是这里了。”他望着眼前这片静谧的天地,脸上露出了许久未见的、真正舒心的笑容。
忠仆们立刻动手,伐木取石,结庐而居。几间简陋却坚固的茅屋很快立起,围出一个小小的院落。开垦出小片菜畦,从山中引来了活泉。
在这里,他彻底摆脱了政治漩涡,如同飞鸟归林,游鱼入海。
他依旧每日读书,却不再是那些治国平天下的典章,而是更多关注天文、地理、医药、农事。他观察星象推移,记录草木枯荣,与偶尔遇见的樵夫、猎户闲谈,了解这片土地最真实的面貌。
他坚守着商朝遗老的身份(贞),不主动与外界联络,不评论时政,只是静静地在这片天地间,存续着他所理解的“道”与“仁”。他整理着脑海中的上古智慧,思索着天地人伦的至理。
这种嘉美而正固的退避(嘉遁),使他得以在商周鼎革的滔天巨浪中,奇迹般地全身远祸。
他并不知道,许多年后,会有一位名叫姬发的周王,率领着正义之师,在牧野一举击溃商军,纣王自焚于鹿台。
他更不知道,那位周武王在定鼎天下后,会慕名而来,跋涉入这太行深山,向他这位前朝遗老恭敬地请教治国之道。
那时,他将能从容道出那酝酿已久的《洪范九畴》,为新生王朝奠定基石,却依然拒绝官职,保持着一个隐士最后的骄傲与自由。
而这一切未来的“吉”,都源于此刻,在这个春祭之后的黄昏,他做出的那个最及时、最恰当、也最符合正道的选择。
夕阳的余晖,为茅屋和山谷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炊烟袅袅升起,融入暮霭。
箕子坐在泉边的青石上,捧起一掬清冽的山泉,一饮而尽。
水是甜的。
一如他此刻的心境。
描绘了箕子退避之道的最高境界——嘉遁。在西岐崛起、商纣众叛亲离、天下大势已定的关键节点,箕子敏锐把握最佳时机,借春祭大典公开露面后,于归途混乱中悄然脱身,远遁太行(嘉遁)。此举既避免了引起纣王警觉而招致祸患,又以参与祭祀、体面离开的方式,守持了作为商室宗老的最后礼节与正道(贞)。隐居山中后,他远离政治,存续学问,静观天命,得以在随后惨烈的王朝更迭中全身远祸,并为日后向周武王传授《洪范九畴》埋下伏笔,获致终极吉祥(吉)。此章完美阐释了遁卦九五爻辞的精义:退避之道的极致,在于对时机的精准把握与退避方式的完美无瑕,同时始终守持内心的正道与操守。如此嘉美而正固的退避,方能于乱世巨变中独善其身,乃至影响后世,成就真正的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