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五个姑爷骑五辆自行车,载着五个强壮的女儿回来,像开进五支装甲旅,将自行车横着摆在街门口,对郝文章家形成半月型包围圈,进行震慑。
遗憾的是,人们期待的激烈战斗场面,并没出现。她们都曾经是“二婶”的好侄女,回来安慰父母,并非报仇。
大伙儿虽然感到失落,但是对郝振东的五个女儿给予了极高评价。
盐场樊恩惠生了七个儿子,大儿子当兵,来信说春节探家。父亲做了一缸黄酒,留出最好的一坛,用水泥袋子封好。他对六个儿子说:“这坛酒谁也不许动,等你大哥春节探家回来喝。”春节到了,大儿子探家回来。大年三十晚上,老婆煮好饺子端上来。樊恩惠去里屋搬黄酒,搬了个空一腚蹲坐在地上,酒呢?
樊恩惠审问六个儿子:“你们谁把酒偷喝了?”谁都不承认。他是生产小队长,有多少对付社员的办法,就有多少对付儿子的办法,宣布:“谁不承认偷喝了黄酒,过年这六顿饺子,一顿都别想吃。”三儿子“三疤瘌眼”立刻承认:“爹,是我把酒偷着喝了。”父亲问:“你什么时候喝的?怎么喝的?怎么没打封?”“三疤瘌眼”说:“我用芦苇管在纸上捅个小眼,喝了半个月。”父亲说:“你跪着别起来,看全家人怎么吃饺子。”全家人在炕上吃饺子,“三疤瘌眼”在地上跪着。
当兵的大哥替弟弟求情,樊恩惠这才让三儿子上炕吃饺子。我教过“三疤瘌眼”,是个调皮蛋,课堂上总回头说话。公社中、小学文艺汇演,我写了相声《盐场奇遇》,由“三疤瘌眼”和于殿涛合说。汇演那天,“三疤瘌眼”和于殿涛在台上,像两只猴子瞎蹦乱跳表演哑剧。台下观众都不看台上,交头接耳说话,我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蓝幽兰果断地换上了下放户孩子宋庆国,重新演出,获得了一等奖。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写相声,包袱像模像样,台词还很精彩:
甲:那一年夏天我来盐场,一过陈屯,只见漫天大雪沸沸扬扬。
乙:夏天下大雪?真是奇遇!
甲:原来是白花花的一片盐碱地!
乙:今年呢?
甲:今年夏天我又来盐场,一过陈屯,开始下暴雪了!
乙:夏天下暴雪?又是奇遇!
甲:我到了眼前一看,原来盐碱地改造成了良田,种上了棉花!
乙:原来如此。
甲:盐场革命群众的冲天干劲,感动得我眼泪哗哗的……
乙:慢!你哪来那么多的眼泪?
甲:是抽水机在灌溉农田……
剧本也有硬伤,夏天的棉桃是绿的,到了秋天才绽开,用雪形容欠合理。辽南很少有人种棉花,许多人没见过棉花怎么长在地里,被我钻了空子。
鲅鱼圈和深圳一样,也是个偏僻的小渔村。辽东湾的斑海豹、鲅鱼、海蜇都在这一带海域繁殖、生长。立秋之后,是捕捞海蜇的旺季。没等渔政部门悬挂“海蜇旗”放海,一些非法渔船私自闯入。为了禁止滥捕滥捞,渔政的“铁甲船”,对屡教不改的渔船进行合理冲撞。来不及逃走的渔船,都被“铁甲船”撞烂,有的还被撞翻。“三疤瘌眼”将自己的船包了铁皮,和渔政船对撞,并打赢了官司。每年放海,“三疤瘌眼”在铁甲船上高悬“海蜇旗”,带领船队捕捞海蜇。
陈瓦匠为寡妇家抹房盖,中午吃饭,女人做了一锅烂鱼,一根刺没有。他以为女人使坏故意把鱼做烂,让他吃不上整鱼。下午抹房盖,他留了个黄豆粒大的窟窿。以后下雨漏雨,还找不出漏点,除非把房盖扒了重抹。当他知道寡妇是好心,怕扎了他,才把鱼刺剔干净。他的良心受到谴责,去寡妇家把房盖上的窟窿抹死,一分钱不要。陈瓦匠老婆死了,想和寡妇一块儿过,寡妇坚决不同意。
董希四活着的时候没人管,死了抬到地上时,孙子董太活进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抱住爷爷的头大放悲声:“爷呀,你死的太早了!你要是再活一回,我保证买好东西给你吃……”爷爷的眼睛顿时睁开,吓得孙子“嗷”地一声爬起来,头也不回地跑了,以后再没回来。三年之后,九十岁高龄的爷爷去世。
董希宽好吹牛,大伙儿明里叫他“宽二爷”,背后叫“二牛逼”。他吹牛逼:“我连盖房子这样的事都不和老婆商量,开始打地基了,才告诉她。”七月十五定旱涝,八月十五定收成。每年过了中秋节,生产队都组织几个老农进行估产。有一年估产,“宽二爷”说:“官道南这块地,平均一亩地打三百三十斤八两粮,多一两少一两扣我全年口粮!”没人当真他倒当真了,秋后单收一亩地苞米过秤,只差半斤!他更吹了:“要不是被董云果偷掰了一穗青苞米,半钱不差!”
那年过年之前,奶奶说妈妈喂的猪瘦,不到一百五十斤。妈妈偷偷让五叔去南头子,找宽二爷来家里“估猪”。宽二爷站在墙头上、房顶上,以不同角度进行综合评估:“这猪不小!二百零三斤三两!”他一说话,奶奶就没话可说。
宽二爷知道妈妈受婆婆气,帮助妈妈过关。猪还不到一百五十斤。
董西金老爷那年去世之前,给大儿子董云歧留下一块地。老爷临死前说错了,说了小儿子董云排的名字,刚想改口就咽了气。哥哥将错就错把地给了弟弟,弟弟并不领情,见了哥哥不说话,两个媳妇打得不可开交。哥哥不和弟弟、弟媳计较,老婆和儿子不肯罢休,几次要冲出门去。哥哥手拿一瓶农药站在门口:“你们娘俩过了这个门槛,我就喝药。”说完拧开瓶盖,将瓶嘴对准自己的嘴,老婆和儿子赶紧退了回去。哥哥一直守在门口,也守住了男人的宽容和亲情底线。实际上,哥哥也有一肚子苦水,但是从来不对任何人说,一个人默默地承受。
董千溪的孙子董太锅,嬉皮笑脸咸勒勒地讨人嫌,外号叫“拉锅沿”。他自小调皮,把地瓜蒂巴粘到老师后背上,给每个老师都取了外号。他把女班主任老师气得“呜呜”哭,课没上完跑回家,说什么也不干了。资深的副校长马良,竟被他气得晕了过去。董太锅体育好,标枪投得远。他被县体校抽去没几天,因为违反纪律屡教不改,被开除回家。他当兵不到半年,也被部队武装遣送,回到老家小西山。董太锅名声臭了怕说不上媳妇,和他爹商量改名。他爹说:“好名早都让别人占了,你想取什么名字?”董太锅说:“我也想叫‘董太锋’。”
他爹董万典开腔就骂:“董太锋当军官,你当了八个月兵被遣送回家,别给董太锋丢人了!”董太锅狡辩:“我当兵的地方还没解放,当兵的打老百姓,偷老百姓小鸡,三伏天穿棉军装,指导员开枪自杀,我在国民党的部队当兵。”
董万典仰天长叹:“你爷爷董千溪后脑勺都是精神,到了我这辈是‘山草驴变蚂蚱——一辈不如一辈’,到了你这辈,更是牛犊子打滚顽(完)犊子。”
我回家那几天,镇政府一位助理来小西山调查,解决一起民事纠纷。“母狗子叔叔”的父亲,当年到“将军石”挑虾皮,在南海底冻死了。他二叔“二洋桶”为弟弟“拉帮套”,抚养几个侄儿长大成人。他和弟媳生个女儿小蒜苗,又生了个儿子小五。“二洋桶”死后,哥哥们抚养小五长大,大伙儿称“五爷”。
马从来不和生母交配,被誉为“马不欺母”。原生产队的老母牛知道肚子里的崽儿不纯,生完小牛犊,滚砬子摔死了。一只老鹞子从天上扑下来,刚要叼起小牛,被放牲口的陈洪河轰走。从此后,大伙儿叫小牛犊“老鹞食”。
它像个没娘的可怜孩子,被饲养员护着养着草料供着,活了下来。
五爷和小叔董云华一样,自小喜欢牲口,擅长玩鞭子。他经常到生产队,帮饲养员照看“老鹞食”。土地承包那一年,分完车马农具,“老鹞食”留在最后收阄,作价三十元钱,一直降到五元钱也没人要。队长“箭杆子”决定,杀了“老鹞食”,大伙儿吃顿散伙饭。白发苍苍的杀牛婆重新操刀刚要大抹脖,五爷交五元钱,把“老鹞食”牵回家。五爷精心喂养医治,“老鹞食”又多活了五年。
“老鹞食”死了,五爷大哭一场,把死牛拉到沙岗后埋了。
兽医胡桃仁把死牛挖出来解剖,在牛板肠里发现一个鹅蛋大的牛黄。他在大连将牛黄卖了两千元钱,住宾馆大吃二喝,一顿吃了八个馒头。他见人就递上一颗“大重九”,说:“蒋介石天天都抽这牌子。”五爷找胡桃仁要钱,给五百元钱也行。胡桃仁一分钱不给,五爷去镇政府告状。民政助理调解,对五爷说:“乡里乡亲的应该相互理解,法律没有这一条,你回去和他好好说一说。”
五爷回去后,找胡桃仁苦苦哀求,哪怕给五十元钱也行。胡桃仁说:“你愿意上哪儿告上哪儿告!”五爷无奈,大病了一场。五爷娶了个漂亮媳妇,和人打赌跳进井里捞钢币,受凉患了缩阳之症。胡桃仁发了善心,给五爷找了不少偏方,都没有疗效。那天晚上,胡桃仁和五爷到西庙山赶庙会看戏。
在一家旅店里,胡桃仁把五爷灌醉,骑五爷的摩托车一宿跑了三个来回,狂睡五爷的老婆。五爷赔得屌蛋精光还蒙在鼓里,始终把胡桃仁当成知己。
我也如获至宝,用了一个星期时间,写完了中篇小说《牛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