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和老叔家就像两个超级大国冷战,天天都有摩擦。老叔离开我们家还不行,还总和我们家过不去。成军用老叔家的牛拉苞米,老叔说把他家牛眼睛打瞎了。我找老叔过来吃饭,他死活不来。我开玩笑:“老叔,我眼睛和牛眼睛一般大,挖下一只给牛安上。”牛眼睛没瞎,失明的是能看见亲情那只“眼睛”。
刮风下雨降温,整日呆在家里出不去。破房子到处漏雨,如同冒顶前的矿井,不知道何时等来救援。这是我的巢,我在这里长硬翅膀飞出去,再不时地飞回来。我是只飞去来器,在亲情的动力下飞来飞去。老人们要在这里住一辈子,外界和他们没有半点关系。尤其是父亲,他的悔恨,变成了永远填不平的万丈深渊。我们有了出路,对他才是最大的安慰。在对待个人前途上,我绝不敢掉以轻心。
换了两扇窗户,让父亲有了巨大的成就感,没事站在窗前欣赏。老人们不断变老,就像孩子们一天天长大,见一次一个样。我能做到的,是多回几趟家,多帮老人干点活,多买点儿好吃的。每天晚上,我都和父母唠嗑,有说不完的话。
天终于放晴,有霜冻。吃过早饭,我和父亲去地里拔地瓜秧子。
今年雨水多,地瓜秧子扎得深,拔到半头晌再用犁杖豁,拣到傍晚。我使尽浑身解数,一刻不歇地苦干。起完了地瓜,只算解决了秋天的一个难题。
干活、睡觉,干活……我如同一件毛坯,不断地打磨抛光,磨平棱角。
除完了地瓜,家家户户磨地瓜,过滤淀粉,片粉皮储存,晒地瓜渣喂猪。过去用擦子擦,全家人在月光下一擦大半夜。每磨完一个地瓜,比长成一个地瓜都费劲。有人开着手扶拖拉机走村串户,用粉碎机粉碎地瓜,比过去省劲多了。
成军准备盖房子,下午来赶老牛车垫地基。我带了给小外甥买的玩具,一起去潘家沟。成军赶着老牛车,慢腾腾地表演“太空行走”,三个小时之后才能到家。我一直记得老太太一边喘息,一边为我炒花生,骑自行车去商店买礼物。
他家太贫穷了,如同电影剧组搭景,拍摄《白毛女》那类题材的悲情电影。我不理解,大妹妹为什么偏偏选中了他家。既然成了一家人,就不说两家话。
他家的谷子收到家里一直没打,胡乱堆在院子里。上层谷子做了麻雀的美餐,中层谷子鸡刨猪拱,底层谷子已经霉烂。大妹妹迎出来,无奈地对我苦笑。
我以为两位老人不在了,老头颤颤巍巍地迎出来,让我惊叹生命的奇迹。“你哥呀——”他从强力胶水中拽出三个字,再也拽不出第四个字。他的呼吸系统是架老旧的管风琴,费了很大力气才能奏出音符。老太太也往门外迎接,艰难地跨过门槛,万里长征迈出了第一步。老一辈人都知道,老太太年轻时,是百里挑一的美人,上过伪满洲国美人图。她气管更不好,在她身上,“妻管严”失效。
屋里地上,痰迹星罗棋布,刘伯温转世也破译不出这怪异的“痰谱”。幸亏有个欢蹦乱跳的大孙子,是全家人的全部希望。好在一家人始终其乐融融,否则日子真的没法过下去。两位老人能下地但是不能干活,负责看管孙子,一个坐在炕梢一个坐在炕头,手拿大棍子。“小贼”往炕边跑,被两根大棍子交叉拦截回去。“小贼”光溜溜地缠了件破围裙,什么好孩子都被糟蹋得不成个样子。
过去辽南家家户户农家院子里,都有一座肛瘘般的粪坑,现在已经“治愈”。成家院子里仍保留一座,就像故宫院子里仍保留的那座荷花池。我用棒子打了一下午谷子,被“荷花池”熏的头昏脑胀。傍晚,我终于品出了“五谷香”的味道。我由“久入鲍鱼之肆闻而不知其臭”的生理变化,再到思想感情变化。
大妹妹和妹夫,仍住在原生产队遗留的破房子里。外屋是磨坊,地中间一盘大磨,象征新时器时代仍没在这里结束。磨道上,被毛驴踏出的一圈凹痕历历在目。人类那些发明算个鸟?自从新石器后期,毛驴已经开始演算圆周率了。
屋子里堪称农业展览馆,堆放着不同时期的车马农具,从初级社的双轮双铧犁再到人民公社时期的播种器,充分展示了初级社向高级社过渡的风雨里程。
那些车马农具似在自豪歌唱:
互助组是独木桥,
走一步来摇三摇!
合作社是石板桥,
风吹雨打不动摇!
人民公社是金桥,
通向天堂路一条!
屋子很冷,炕烧的烫人,像人发高烧。我和妹夫喝了点酒,挺解乏。我暗暗叹息,董家又一个闺女陷进了贫穷的泥淖。成军明天举行新房的奠基仪式,未来的地基却在塌陷。他家的房场,和老白大爷家比邻。老白大爷是太奶的亲外甥,爷爷的亲表弟。他是个兢兢业业的邮递员,劳动模范,大半生跋涉在邮路上。
我从小学到中学,天天看见他身穿绿制服,骑自行车送信送报纸的身影。我九岁那年,和十三岁的董云华到他家串门。董云华用小扁担挑着干胖头鱼和干海秧菜,我们走了一上午来到潘家沟。他家路边是公共汽车站,公共汽车一天几次停靠,我以为他家是天堂。街上园子里有两棵苹果树,他给我们摘了一大筐苹果,我以为他家是仙境。他家的苹果园子,胜过天上王母娘娘的蟠桃园。
老白大爷却不认成军和大妹妹这门亲戚,不许他们在他家房东头盖房子,要盖也得留出一间房子的空间。两家多次谈判不成终于翻脸,亲戚家变成仇家。
老白大爷的儿子和我同岁,在第一次交战中,就被成军打断了两根肋骨。老白大爷每天磨刀霍霍,准备晚上去后街杀我的小外甥,让他家断子绝孙。
除了我们家的牛车,成军还求了两挂牛车,其中有我的同届同学刘传根。每当牛车在房场出现,老白大爷一马当先拿着杀猪刀,儿子挥舞菜刀出来叫阵。
成军也不示弱,操起镢头准备迎战。我在两边苦劝,总算没出人命。刘传根没把车赶出一百米,就成功地翻了三次,一车沙子只剩下了少半车。牛车没等到房场,就被我的中学同学翟家立的嫂子截住,不许从她家街上经过。
整整一上午,三挂牛车连半车沙子都没拉进房场。
下午倒是没翻车,刘传根却躺倒不干了。他说:“太锋,咱们是同学我才和你说。我为什么看成军的热闹?他中午做些什么菜?那芹菜老得能吃吗?”
不时有几斤重的石块,“嗖嗖”地从老白大爷家院子里飞出来,好几次差点砸到人。我这样的投弹能手,也无法将小盆口大的石头投出六、七十米之外。刘传跟等更找到借口,就地卸车死活不去房场。房场成了禁区,连鸡鸭鹅狗都绕着走,还举行什么奠基仪式呢。到了下半晌,三挂牛车只拉了三车沙子,没有我用土篮子挑的多。晚上,一大帮人喝五吆六地喝酒吃饭,拿了工钱赶车回家。
这活还有个干吗?我又去老白大爷家通融。他家院子里,竖起一架类似古代攻城抛石机一样的架构。老白大爷说:“看你面子,什么事都好办,成军不行,坚决不许在我家旁边盖房子。”老白大奶如同介绍先进模范人物事迹,诉说大妹妹不认亲、妹夫不是人的生动事例。我以为他们说完出了气就好了,没想到气上加气。老白大奶一翻白眼就说不出话,老白大爷就跃跃欲试地试着刀锋。
他的举动虽然充满杀气,看着窗外的眼神,似很长远很深沉很有些哲理。我期待他说出毛姆《刀锋》开头那类话:一把刀的锋刃很难越过,因此智者说得救之道是困难的……他却说:“你回去和你妹夫商量一下,什么时候开打。”
我黔驴技穷,老白大爷油盐不进,怎么说都无效。妹夫要用武力解决,说:“不动用武力,房子永远盖不成。”他让我决定,我说:“我完全同意,要动用武力,还得组建大刀队保护车队,先砍两批人头。第一批是老白大爷父子,第二批是刘传根和翟家立嫂子。但是,得拿到‘格杀勿论’的尚方宝剑才行。”
我磨破了嘴皮子,老白大爷的弟弟在公社当干部,也回来当说客。白大爷终于同意去找大队和公社调解,在没调解好之前,坚决不准成军垫地基。
晚上,我和到马殿阔老师家辞婚一样,带了六样厚礼来到老白大爷家,让他给我个面子。我动之以情晓之以礼,他终于让步,说:“我都六十多岁了,等我死后,你妹夫愿意怎么垫就怎么垫,把地基垫到我坟头上都没有意见。”
我一听更泄气了,白搭了礼物白厚一次脸皮。一份资料中说,邮递员在世界上所有职业中寿命最长:他们挨家挨户的投递过程,是无形中的步行,在投递信件时,用腿、练腿,负重走路、爬山、下坡、跳涧、赶路或骑自行车……
老白大爷是职业邮递员,市劳动模范,肌肉发达,还是长寿之家,祖上都活过九十岁,再加上各种有利因素,活到一百二十岁不是神话。到那时,妹夫和妹妹已经九十多岁,且不说能不能活那么大岁数,中间半个世纪住哪儿?
成军家百废待兴,还有个复员兵的弟弟成臣,穿一套破军装像只秃娄皮地瓜,只配给猪当零食。哥哥在前方拼命,他在后方当观众。假如弟兄俩是“君臣”关系,哥哥是昏君,弟弟连“昏臣”都算不上,充其量是个“昏昏沉沉”。
三个妹妹“二花子三花子四花子”都貌美如花含苞待放。她们除了等待嫁为人妇,横草不拿竖草不动,什么都指望不上。我真佩服成军的耐受力,都说他不好,我看够好的了!换上任何人,不被磨死逼疯,也变成杀人犯被处决了。
成军忙里偷闲,到永宁集市买了一条还没长成虎头鲨的小鲨鱼。我长在海边又在海岛服役,除了龙王爷什么海物没见过?不知道这条奇形怪状的小鲨鱼,如何被鲨妈妈误领进渤海湾,又被捕捞上岸,成为“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成军一边往锅里潇洒地抛洒调料炖鱼,一边颤着嗓音曲里拐弯歌唱:
啊——牡丹,
百花丛中最鲜艳!
啊——牡丹,
百花丛中最壮观……
他不是“男愁唱女愁浪”的无奈呻吟,而是对美好生活的憧憬和渴望。我由衷地钦佩,说:“你真行,现在还有心思唱歌。”他说:“大哥,我们家现在是最好的时候了,过去更没有个过。”连我都无法想像,他家在没个过的过去,是如何过来的。公社和大队不管,地基垫不成。我坐在院子里为向日葵脱籽。
大妹妹悄悄说:“哥,他家的人都不干活,你干什么干?”我说:“你不是他家的人嘛。”成军去集上倒卖裤子,没挣回钱倒赔了一元钱回来。
父亲骑自行车来了,带来某编辑部编辑的信。我打开信,编辑准备刊用我的小说《临危受命》,也算一件高兴事。那天一早,成军穿走了我的皮鞋,扔下房场和满院子满街庄稼,还有患病的父母妻儿,不知去往何方。我问大妹妹:“他经常这样吗?”她有口难言。都说成军长的像朱时茂,实际上比朱时茂还帅,大妹妹因此看好他。我在他家干了两天活等皮鞋,成军不回来皮鞋也回不来。
我惦记家里的活儿,只好趿拉他一双掉了帮的破皮鞋,骑自行车回家。
破皮鞋大两号不跟脚,卓别林穿了演哑剧都嫌大。全家人都骂成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很同情成军,做个穷女婿不容易,一边默默干活一边等皮鞋。
近百年来,在小西山只要做买卖,必倒卖“拉锅沿”虾皮。谁能把虾皮摆弄明白,就能把日子和人生摆弄明白。小小的虾皮,决定几代小西山人的生活质量和幸福指数。和先人们一样,大伙儿起早贪黑倒卖虾皮,掺水掺咸盐。
我要是在家里结婚生子,也得变成“虾皮董”或者“董虾皮”。小外甥女感冒咳嗽,那人和姐姐不把她接回城里治疗,反倒送到穷乡僻壤的乡下,仿佛家里是儿童医院,爷爷奶奶是着名的老中医,父母是着名的儿科专家。小外甥女一宿宿地咳嗽,妈妈只能抱她坐到天亮。老叔那边的狗崽子也彻夜叫个不停,弄得我没睡过一宿好觉。奶奶上山刨“老菇花”根子熬水,小外甥女喝了也不见好。
家里什么荤腥都没有,只吃咸菜和大酱。我穿了父亲的破衣服和妹夫的破皮鞋,和郝文章骑自行车到“将军石”。人们都问:“太锋你复员了吗?”我一概回答:“复员了。”一路上,我和郝文章谈天说地,满腹郁闷烟消云散。
我到商店买“婴儿散”,对药面说:我小外甥女的病,就靠你们了。药袋上的孩子图画笑嘻嘻地说:你放心吧。我在海边买了七斤小干鱼,对它们说:家里饭菜的滋味就靠你们了。小干鱼们睁着一只只惊恐的眼睛,反问:是吗?
矗立在海面上的两块巨石,是家乡的“将军石”,比广鹿岛多了一位将军。家乡有这样壮丽的自然景观,像太有大哥佩服大舅:姥娘家那头有能人哪。
传说很久以前有位道士云游至此,发现两个将军露出海面窃窃私语,密谋推翻朝廷。道士点燃驴粪将将军熏昏,砍下头颅向朝廷邀功,留下四句偈语:
有名无实两员将,
一年四季挨水撞。
受些冰霜之苦,
看些买卖客商。
我们小时候站在西山砬子上,向西南方向眺望,看不出“将军石”怎样高大。此时站在“将军”的脚下,潮越退越大,将军越来越高,人越来越渺小。
我该归队了。妈妈片粉皮,尽管不是佳肴,她一定要做。我打完苞米茬子,除完猪圈粪,抓紧时间给老牛铡草。晚上,爷爷在东屋喊腰疼,父亲在西屋哼哼,一块块石头不断压在心头。我即使现在解甲归田,家境也无法改变一丝一毫。
成军一直没回来,我不能再等了,即使赤脚也得归队。我和父亲打完了高粱,垛完了苞米秸子,把庄稼全部收到家里。我到盐场买了啤酒,肉和芹菜,妈妈包饺子,请老叔过来吃饭。吃过妈妈擀的面条,我用鞋带把大破皮鞋紧紧栓在脚脖子上,提着妈妈为我炒的一提包花生,像卓别林表演不成功的鸭子步,坐大西山的私人汽车去永宁。我一回头,父亲已经站在房顶上,正向这边眺望。
到了大连,我已经没钱买鞋了,只得摘下领章帽徽。
我来到要塞区招待所,几个熟人都没认出来是我,我也没打招呼。
让我啼笑皆非的是,登记处王师傅是我的老熟人,不但没认出我,还把我当成另类,有床位也说没有。我每次回岛,他都托我给岛上的朋友捎东西。我只得提醒他:“王师傅,我是广鹿的董太锋。”他嗤之以鼻,说:“我和广鹿董太锋是朋友,他就像你这个怂样啊!”我越解释他越不信,从窗口伸出头将我从头看到脚,似发现惊天秘密,揭穿:“就看你脚上穿的这双大破皮鞋,就不是广鹿董太锋!”我把脸凑到窗口让他看,哀求:“王师傅,我真是广鹿董太锋啊。”
他突然大喊:“快来人哪!这里有个冒充广鹿董太锋的骗子!”
我怕被人们围观传出去,赶紧逃出门外,王师傅又追到门外喊。
我来到火车站后面的“铁路旅社”住上宿,在服务台前照镜子。难怪王师傅认不出来。我又黑又瘦面目全非,头发盖住耳朵,浑身乱糟糟全是污垢。尤其脚上的那双大破皮鞋,一只朝内扣,一只朝外撇。再加上没有领章帽徽,我都认不出自己是谁。一直等我见面的海军通信连的一位女副指导员,也不能去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