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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故地重游不见昔日南碱沟 天堂跌落惟有亲情依旧(2 / 2)

我劝老舅少喝酒,要顾家。他说:“不让你来你偏来,回去别跟你妈说。”

第二天,三舅家大表哥和表嫂、众表弟表妹等来看望我。我们小时候在一起

玩耍,现在都是成年人了。大表哥身材高大,憨厚,典型北方大汉,货车司机。

外号叫“大眼镜”的三舅,文雅善良睿智,已经去世几年了。

下午,我和老姨一起去看望三舅妈。她家地基深陷,我一进来,吓的院子里的猪顺窗台跑到炕上,越打越不出来。三舅只留下一大群孩子,家里更是一贫如洗。三舅妈才四十九岁,牙已经掉光了,像个六十多岁的瘪嘴老太太。

她倚在门框上纹丝不动,手指间夹着未燃尽的烟蒂,大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漠然和沉稳,看着我慢声细语不紧不慢,说:“还和小时候一样。”她问了父母的情况,再用指甲捏着,坚持把烟蒂抽成灰烬。

她患了严重的肺气肿,似乎只为了抽烟才活着,老姨为她们操尽了心。

晚上,老姨家大摆酒宴,为我接风。老姨夫让人拿了五十元钱到买菜,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姑父没来,老姨家也没请。以往这种场合,姑父都是座上客。

三姨奶的大女婿老柏大姑父是裁缝,白白嫩嫩的小老头,耳朵透明。每当妈妈想林甸老家了,就念叨这些人的名字,我都耳熟能详,都是在往事中活生生地走出来。老姨说“老柏”像个“小佛”,在我的眼里,就就是个面人和玻璃人。

我小时候只缠他,他很喜欢我。他眼睛一眨不眨看着我,一句话不说。我只敬了他一杯啤酒,他很快醉得不醒人事,被女婿背了回去。老姨夫的一个部下海量,陪我喝酒。他上厕所,拉开我身后的立柜门往里面进,被我一把拉出来。

一位女经理一边抽“大中华”烟,一边和我连续干杯,她才是真正的海量。她对三妹妹的工作安排帮助很大,让我叫她“姐”。“姐”听说我没对象,马上托老舅介绍她十八岁的女儿。我说:“姐,我准备结婚。”她酸酸地:“你是计划生育好榜样”。老舅和尹凤林是发小,从一开始就斗酒斗嘴,相互揭短取乐。

二舅家大表姐住在张老万屯,来老姨家送大黄米。她见了我极其亲热,非让我到她家住几天。小时候有一次我回不去家,她把我送回去,我和姐姐叫她“小姐”。她很胖,走路不灵活,掉了一颗牙,一笑眼睛眯缝,看得出生活很苦。

我说:“我去看看就行了。”不到我出生的张老万屯,算不上回林甸。大表哥说:“我明天送你大姐回家,我们一起去张老万屯,到南碱沟割羊草。”

我很激动,迫不及待地对小表弟说:“给我找把大钐刀。”小表弟说:“现在羊草又稀又少,大钐刀早都用不上了。”我说:“用什么打羊草?”他说:“用镰刀。”县城家家户户养奶牛,都到南碱沟割羊草,都有几把镰刀。

小表弟拿来三把镰刀,我试了试,刀刃都很钝。我磨了一晚上,将三把镰刀磨得锋利无比。老姨钦佩地说:“你和你爷爷一样,割羊草先磨刀。”

第二天午,我给二舅妈买了礼物。大表哥开车,我和两个表弟还有大表姐,去我的出生地张老万屯。大表姐夫以为大姐犯了迷糊病没回来,骑自行车前来接应。他是复员兵,见到我先敬礼。张老万屯越来越近,我也回到四岁之前。

姥爷家杀猪,我拿着用猪尿泡吹成的气球满炕跑。每当我调皮,姥爷就伸出被狼咬掉半截的秃脚掌,吓得我老老实实。邢头坐在两间房子长的大通炕上,用镩子镩苞米穗子。我们藏猫猫,他家的几个孩子藏进空空荡荡的大柜子里。

我们出去玩扔皮球,一伙人在邢家大草房房前,一伙人在房后,只有我扔不过房顶。天快黑了,我怕狼把我叼走不敢回家,“小姐”把我送回家。

父亲一回来,我拖着他的枪满院子跑,谁都要不下来。父亲把枪藏在柜底下,被我拖出来,对着炕檐打光了子弹。老左家大白狗疯了,被我从门缝里伸出小手枪,开枪打伤。大白狗往外跑,被骑马回来的父亲一枪击毙。

几个孩子用绳子拖死狗,雪地上留下一道鲜红的血痕。

深更半夜马叫,爷爷提了“老洋炮”和歪脖手电筒,出去上了草房。妈妈抱着我,顺窗户上小玻璃镜里往外看。房顶上一道雪亮的光柱射到街上,一对对狼眼睛绿莹莹发光。房顶上火光一闪,“轰隆”一声巨响,那些绿眼睛顿时没了。

老叔把拖拉机开到街门口,把我抱上去,到屯后翻地。

我和姐姐上了老代家鸡窝顶,人群在房后翻地,“插红旗”“拔白旗”。

小猪倌屋里是托儿所,当老师的老姨躺在半截小炕上,把我当枕头。扎着绑腿的三舅把一网兜皮球撒在地上,我们一大群孩子疯抢。我只抢到白的没抢到花的,哭闹不止,老姨让姐姐把她的花皮球给我。

房后有条小路,一个戴礼帽的白胡子老头,拄双拐快速行走。

张傻子见人就傻笑。他老婆也是傻子,关在屋子里,从破窗户格子对着我们笑。她家姑娘坐在梯子上唱歌:车轱辘菜,马驾辕,张家的姑娘好耍钱。长大了,找婆家,找到南面老罗家!公公打,婆婆骂,小姑回来扯(扇)嘴巴……

父亲从区上带回一个小木头车,在地上拣起一匹麻栓上,我拖着往家跑。他带我和姐姐到树林子里用夹子打麻雀,用碳火炉子烧豌豆和麻雀。我和姐姐用锥子把墙扎个窟窿,隔壁代春田坐在地上,用炕席劈儿弹琴……

车进了屯子,满屯人都出来了。我以为爷爷当年得罪人,要拿孙子是问。

白发苍苍的“老酒糟”和左金堂等还健在的老人,拉着我的手问这问那,回忆几十年前的往事。奶奶、婶子大娘们,从家里拿来了鸡蛋、鸭蛋和鹅蛋。

叔叔大爷和哥哥,扛来一袋袋大黄米。许多老人去世,当初的发小们都成了拖家带口的成年人。我泪流满面,和每一个人拥抱。屯里这家请那家拽,请我去吃饭。大表哥不住地替我解释,说明天就归队。否则家家户户都把我请一遍,一个月都走不出去。张老万屯是我的生母。小西山屯是我的养母。我的小哥哥站在人群中。大卡车过了张老万坟,人们还站在屯前,我不住地向后面招手。

南碱沟地域广阔,水土流失严重,羊草稀疏,如同老年人脱发裸露的头皮,已经不是几十年前的大草甸子了。有的地块退化成盐碱地,不但藏不住狼,更托不起“大鲫瓜鱼”的骨殖。以前发生在这里毛骨悚然惊心动魄的一幕幕,都变成了耸人听闻的传说。水泡子倒是不少,不知道哪是奶奶洗脸的那一座。一道道人工挖掘的水渠,如同小西山改良土壤的台田,被人承包在上面种植羊草。一座座浅浅的羊草坑藏不住一只野兔,更不知道奶奶遇险的是哪一座。

远远近近唯一的一座榆树墩子,当年,爷爷一定在这上面烤过黄羊。历史转瞬即逝,只留下一个个口口相传的故事。割草是我的拿手好戏,一个人顶一群人。草捆堆和大卡车仅隔一道水沟,每个人拿了一捆草,就像走马灯,绕一大圈放到车上。我让大表哥站在沟那边,我在沟这边把以捆捆羊草扔过去,和玩一样。

以前,我对父亲那些传奇经历半信半疑。他把我们带到临河环海、出门就是沙岗子的小西山。他身上没有半点小分队、少剑波和杨子荣的影子,倒像“小炉匠”。这次回林甸,我丰富了对家史的了解,认证了父亲的种种传奇经历。

当年爷爷从旅顺监狱逃出来,带全家闯到北大荒边外大草甸子。他在狼窝虎穴里杀出一条血路,九死一生来到张老万屯落户。一把大钐刀打光了南碱沟的羊草,一把大火将几百条恶狼烧成灰烬。他和奶奶凭着精明算计、勤劳和智慧,在黑土地上稳稳地扎下脚跟。辽南人的精明勤劳和狡黠,和朴实憨厚单纯的边外人形成强烈反差。十四岁的父亲执着叛逆,逃离重重樊篱,到大营子秘密抗日学校学习。他嫉恶如仇,和狡猾的花脸狼斗智斗勇为民除害,为保护红颜知己黄草叶和王青山分道扬镳,决心以杀敌报国的实际行动,向先生交出一份满意答卷。

他初出茅庐出手不凡,处死仇人、大汉奸鲁义朗。他杀日本鬼子绝不心慈手软,受到“军长”贾振天的赏识,临危授命被委任为“四十三军军长”。他恪守承诺、追杀叛徒刘小脑袋之后参加抗联。他出生入死辗转到苏联,经过惨绝人寰般的脱胎换骨。他成了抗联特别旅的一名特种兵,并在异国他乡获得了爱情。

他在空降丹城战役中立下了功勋,将累累血债的麻生太郎大卸八块。他担任丹城卫戍副司令员,在锄奸防特、恢复社会秩序做出了卓越贡献。他会说一口流利的俄语,在协调与苏军的关系过程中,获得了大量的日军遗留武器。

他蒙受不白冤,受到不公正对待,多次面临生死考验,始终对党忠心耿耿。他被迫打入匪巢做了一位无名英雄,想方设法为我军送出情报,对消灭顽匪谢文东起到关键作用。部队转隶南下,档案丢失,他的军籍和党籍得不到承认。

在恢复身份和名誉过程中,他与死神多次擦肩而过。他是省公安干校第一批学员,凭借扎实的专业知识和战争年代积累的经验,展示了超常的刑侦才能。

他学成后任编外特派员,连破大案要案,都因“历史不清”没能东山再起。就在他大展宏图之时,陷进家庭泥淖,成了现在一个灰头土脸的农民。

让我百思不解的是,从未马失前蹄的父亲,竟被爷爷一洋炮轰下马。爷爷对他骂一声“妈拉个巴子”,他就像执行首长命令,坚决执行。爷朝他扔块土坷垃,比手榴弹都有杀伤力。叔叔姑姑感情上的事,竟给他带来了灭顶之灾。姥爷梦中欠钱弄假成真,“老酒糟”乱点鸳鸯谱父亲和妈妈成亲。妈妈十四岁嫁到董家做受气媳妇,为什么不逃离。每到关键时刻,都是妈妈给父亲指出正确的道路。

我离开林甸那天,老姨、老姑、三姨奶家几十个人到公共汽车站送我。

老舅带着小表弟,坐火车亲自送我到哈尔滨。在省城,我们来到一家饭店,我要了四个菜。我怕老舅喝醉,照顾不了七岁的小表弟,没要白酒。买不到哈尔滨啤酒,我要了六瓶肇东啤酒。老舅出去,买回一瓶白酒和一包卤肉。

没等我要只盘子,老舅已经把纸包在桌子上摊开。我发现切的大一块小一块的肉块上,残留着不少猪毛。老舅对别的菜一口不动,只吃卤肉喝白酒。

老舅觉得不够劲,又要了一盘小尖椒炒肉。八月的哈尔滨早晚很凉,中午闷热。小饭店被肉炒小尖椒辛辣的油烟弥漫,呛得客人们睁不开眼睛,不住咳嗽,有的往外跑,还有的谴责。老舅脸一板:“我花钱买得意,你们能咋的?”开始我也忍着,实在受不住,也跑到外面咳嗽。老舅一个人喝了一瓶白酒,我喝了六瓶啤酒。我上小学二年级,学过课文《一个粗瓷大碗》,讲的是抗联英雄赵一曼的故事。我们带小表弟来到东北烈士纪念馆参观,遗憾的是今天闭馆。

老舅慢吞吞地低头走路,偶尔抬眼看一眼过往行人,始终一言不发。

我问:“老舅,你想什么?”他说:“没想啥。”我问:“你怎么不说话?”

他反问:“说啥?”我说:“你在老姨家怎么那么多话?”他说:“我想你姥爷和姥姥。”自从姥爷和姥姥去世之后,老舅天天喝酒,一喝就醉,醉了就哭。

我们到火车站买票,已经没有座位,买了张站票。晚上十点钟发车,还九个小时需要消磨。我让老舅回林甸,他非要把我送上火车。在我的再三催促下,我们走了几家旅店,全是“客满”,只在一家旅店的走廊里,住上一张加床。

吃过晚饭,暮色降临,整座哈尔滨市灯火辉煌。临上火车之前,老舅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把钱,全部数完只有十三元钱。他说:“把这点钱给你妈。”我坚决不要,他也没再坚持。火车开动,我突然有了预感,此生再也见不到老舅了。

火车上的乘客特别多,坐位下、过道上、厕所里、行李架上都是人。

地面上尿液横流,从行李架上淅淅沥沥地淋着尿雨。我一只手抓住挂衣钩一只手抓住行李架,一条腿金鸡独立一条腿悬空。我以优美的姿势挂到沈阳。天已大亮,乘客下去大半。我刚在座位上挂个角,就被一樽无情的巨臀挤下擂台。

火车到鞍山我刚有个座位,上来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太太。我费了好大劲才站起来,把座位让给她。我索性来到车门处,站到瓦房店下车,已经上午九点。

姐姐在单位请假,骑自行车接我。在两洞桥下,我遇见乡文教助理、我的老师李绍兴。他告诉我:“王振加家的三姑娘考上了,你小妹妹高考落榜。”

她的《农家屋檐下的鸽子》等两首诗发表,被“没有围墙的大学”录取。我和姐姐、大妹妹是林甸张老万屯生人。我的另两个妹妹和弟弟是小西山生人,在地域文化上是同父异母。头几天,老叔骑自行车到瓦房店,购买摩托车零件。他怕体力不足登不回去,把自行车放在姐姐家,坐汽车回家。他的自行车全用废旧部件组合,既轻灵还不出故障。我把老姨夫带给父亲的六瓶“林甸特酿”、姑姑给爷爷奶奶买的绿豆糕绑在自行车上,三个小时骑回小西山。我向父亲介绍了林甸情况,他知道三妹妹落下户口并安排工作,如释重负:“我放心了。”

提起恢复公职的事,父亲不以为然,说:“你这次去林甸,知道我的历史不是伪造,就是为我彻底平反。我的预备党员已经履行转正手续,就是恢复了公职。有你这个儿子,我这辈子值了。我已经二次入党,还去黑龙江干什么?”

我和父亲赶着老牛车,到北边子整地种冬小麦。老牛迈着坚定的步伐,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向田野。原生产队场院上,董云照大叔在晒高粱。与我家毗邻的董云富家责任田里,冬小麦已经出苗。上午整完地,下午播种。父亲赶犁,我滤粪、踩格子,爷爷捻种,不到傍晚种完了冬小麦。王家三姑娘考上中专,高兴了不到半天,以讹传讹没被录取。三婶带女儿去县招生办查询,也没有结果。

我把收音机挂在后院榆树上,一边听歌曲一边扒苞米。爷爷那么大岁数,整天起早贪黑,我恨不得一下子把所有活干完。老叔前几天和奶奶在街上吵架,招得全屯人看热闹。大堂弟准备当兵,年龄大没让体检。他在家里什么活不干,见面就和老叔吵架。他一气之下到大连当临时工,回来后趾气高扬。人们都说,幸亏他出去了。在家里也是害群之马。奶奶过生日,老叔拿一元钱买东西,还说拿多了。我去永宁买肉回来包饺子,给奶奶过生日,把老叔请过来喝酒。

在饭桌上,老叔骂爷爷奶奶,遭到我的斥责。他说:“我儿子骂我动手打我,他对我这样,我对我爹我妈也这样,一辈传一辈……”我厉声说:“你为什么不把好东西往下传?”他讪笑两声,拂袖而去。爷爷耳聋没听见,奶奶哭了。

三姑娘整日不见人,突然得到消息,又被县师范录取,高兴得手舞足蹈。

家里的活有了眉目,我和弟弟去成军家帮助秋收。他家树上全是苹果,还偷别人家苹果,口碑很差。外甥又白又胖,像在炕上放了个大白面馒头。他爸爸对他说:“快点长大,长得高高大大,打他们些逼养的!”我一句话没说。成军与其说叫我来帮助除地瓜,不如说拉着我炫耀。他领着我到菜园、果园到处转。

男女老幼都望着我,我不愿意做他的幌子。我和弟弟帮他除完地瓜,乘着月色回家。家还是这个家,我们长大了,老人们老了。我想起以前那些窘迫的生活,躺在炕上感慨万分。家将往何处去?一个个现实问题摆在面前,我已心力交瘁。

弟弟妹妹们半闭着眼睛朦朦胧胧,找不准人生方向。

我手拿精准的“前程定位仪”,和笨驴掉进井里一样黔驴技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