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火车卧铺上,心已飞向北方,落在大草甸子上。我四岁离开这里,已经过去了二十五年。我将怀着深深的感情,去瞻仰出生之地张老万屯,寻找儿时记忆。火车到达哈尔滨火车站,军区联络部申干事和梁干事接站,住在省军分区招待所。我比大陆部队的与会者提前报到三天,一个人去街上走一走。
夏日的哈尔滨,浪漫清凉,细腻粗犷。汽水瓶子和啤酒瓶子一样大,一根粗大的冰棒比大连的三支还大。哈尔滨啤酒有着八十多年历史,人们在饭店里坐凳子排半上午队,才能买二十罐头瓶散啤酒。一盘黄瓜丝,上面撒一捏银针鱼,卖两元钱。大街上,双电源“大辫子电车”开始运行,不用电可跑一个来回。
随处可见的殴式建筑,提醒人们不能忘记这座城市的历史。关贵敏演唱的《浪花里飞出欢乐的歌》,把我引上着名的中央大街。当年,父亲曾这里走过,他“咔咔”的脚步声,等了我很久。我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眼发现了父亲!
他还是那样英姿勃勃,衣着时髦气质优雅。他油黑的小分头梳的一丝不苟,下巴刮的干干净净。他脚上的捷克皮鞋油光铮亮,一身哔叽衣裤熨帖的有棱有角。
他腕上戴着瑞士手表,鼻梁上架着水晶石养目眼镜。他口袋里装着自来火高级烟盒,手提浅灰色帆布公文包。他怀揣勃郎宁手枪,一双眼睛犀利地扫视四周。他沉稳大气,嘴角漾出一丝自信的微笑。他风流倜傥把玩一把折扇,“咔咔”地从我眼前走过。时光穿越三十年,父亲的风采,半点不比眼前的时髦青年逊色。
父亲的历史与我的灵魂重叠,我成了父亲的化身。我循着防洪纪念塔,来到松花江边着名的斯大林公园。刚下过雨,江水浑浊。树阴下,花坛边,到处都是游人。江岸的石阶很高,露出水面的每一阶层都坐满了人。江里游艇往来穿梭,接送游客往返太阳岛。我从海岛走来,没觉出太阳岛是个岛,充其量是隔着南洪子的南岛子,广鹿岛对岸的登沙河。说是一条江,不过是一道小海叉子罢了。
游泳的人更少,也不过是在浅水里扑腾几下,没看见有人游往太阳岛。
我买了条游泳裤,在更衣室里换上。我把军装叠好,委托一位卖冰棒、汽水的大娘保管。大娘爽快地答应,也告诫我:“不会水千万别下水,每年夏天都淹死上百人。”我让大娘放心,下了台阶扑入江中,没换几口气游上彼岸太阳岛。
我仿佛站在一座大舞台上,欣赏郑绪岚演唱的《太阳岛上》。
我游回来换上军装,谢过大娘,只见对面围着一大群人。一位溺水者刚被打捞上来,遗体膨胀变形,有人拖过一领苇席苫盖。哥哥悲痛欲绝情绪失控,用手里的帽子发疯般扑打围观的人们。人们惊叫着四外逃散。我站在远处,却被死者的哥哥死死地盯住。突然,他像提着菜刀一样提着手里的帽子,朝我怒吼着猛冲过来。他眼睛红红的像疯牛,似乎认定我是把他兄弟推进江里淹死的凶手。
我曲里拐弯地逃跑,接连跃过几座高高的障碍物,才逃脱死者哥哥的“追杀”。
死者的遗体拉走之后,我像一只好奇的狍子,返回原处探究,仍莫名其妙。
我问那位大娘:“大娘,刚才死者的哥哥为什么只追我?”大娘说:“他看解放军水性那么好,为什么见死不救。”我问:“他弟弟是哪天被淹死的?”大娘说:“都半个月了,他心里有气,一时糊涂,除了解放军,他还敢赖谁?”
总政联络部孙处长作报告,介绍当前的国际形势和台海形势。他是正师级,坐在旁边记录的干事是位老红军,据说军级。福建前线广播电台的王政委,介绍了对台宣传的有关事项。介绍优秀通讯员事迹时,孙处长问:“外长山要塞区的董太锋同志到了没有?”一恍惚,我以为关副政委让我站起来亮相,汗都出来了。
我站起来大声回答:“到!”孙处长说:“你们海岛题材的稿件很有特色,让人耳目一新,赢得了台湾和东南亚听众的一致好评,你上来介绍一下。”
我没有任何准备,硬着头皮上台,介绍海岛独特的地理环境,风土人情,各种奇闻异事,敌情和海外关系等,讲了一个多小时,赢得了全场的热烈掌声。
我把短篇小说《小岛上来的鲁宾孙》复写完,委托女招待员交给邮递员。
她看了稿件地址,说:“我哥哥和你在一个海岛当兵。”我问:“你哥哥在哪个岛?”她说:“大鹿岛。”我说:“大鹿岛在丹东,广鹿岛在长海县,都有个“鹿”字。”她说:“招待所也有《解放军文艺》杂志,我等着看你的小说。”
会议结束,军区安排与会人员游览太阳岛。我已经上过太阳岛,来到火车站,坐到加格达奇的火车去林甸。即使林甸在地球上消失掉,我也要去把童年的美好记忆追回来!福建前线广播电台的王政委找我,又错过一次调离海岛的机会。
车上人很挤,幸亏会议组提前买票。车窗外是茫茫无际的大草甸子,间或一座座水泡子。一处处屯落像绿色大海中的漂浮物,都是泥土堆砌的草房。白色的羊群,像海里的鱼群,没出现一条狼一只狍子和一只黄羊。偶尔飞起一群丹顶鹤,很快被火车甩在后面。对面座是齐齐哈尔某工厂工程师,我们唠起了北大荒和辽南的不同风俗。工程师戴着厚厚的眼镜谈吐文雅,把一只脚从鞋里拿到座位上,用手指头抠脚丫子。每当他抠完脚丫子,都把手指头放到鼻子
妈妈曾经说过:你老舅用手抠完了脚丫子,放在鼻子近了距离。我问“老舅”:“为什么没看见野兽?”“老舅”说:“人越来越多,挤占了野兽的家园,因此越来越少。”
我努力辨认先辈们留下的足迹,感受他们的气息。时光是一座桥梁,四十三年就是四十三座桥墩,承载一部沉重的历史。以前在地图上见到的地名:大庆、肇东、安达等车站,现在尽收眼底,列车仿佛在一比一百万倍的地图上隆隆驶过。车窗外掠过的每一座干打垒、每一棵树每一根羊草,似曾相识。车厢里的人们那么亲切,都是我家亲戚,“老酒糟”、左金堂、代春田等张老万屯人的后代。
四个小时之后,火车到达泰康火车站。“泰康”是蒙古族自治县,翻译成蒙文叫“杜尔伯特”。我查过历史沿革,这里的居民大多是游牧民族后裔。当年爷爷带领一家人,从这里九死一生去往张老万屯,在大草甸子上和群狼决一死战。
泰康是我的傻五姥爷,赶着马车若即若离地在梦中萦绕。我三岁时,妈妈犯了头疼病。傻五姥爷赶着马车,拉妈妈到泰康看病。马见到狼受惊了,拉着大车狂奔。傻五姥爷被大车颠在地上,妈妈紧紧地抱着我,另一只手死死抓住车帮。傻五老爷在后面追赶两里多地,才追上大车。泰康还是一间大房子,悬挂一串串菱形牌子,一层层木匣子摞起很高。后来妈妈告诉我,那是泰康唯一一家药店。
几间小平房是泰康汽车站,还有几棵杨树,到还要坐一个多小时汽车。
看着车窗外的景色,我恍惚若梦。先辈们曾经在荒漠的大草甸子上,为子孙后代创作了讲不完的故事。一群群凶残的恶狼呢?杀人如麻的土匪呢?席卷大草甸子的火龙卷呢?妈妈每当受苦受累受难之时,念念不忘林甸。自小,我们把林甸当成人间天堂。爷爷奶奶把子孙后代的命运从一脚踩出油的黑土地,拖进了辽南的沙窝子里。只有奶奶不说林甸和林甸人一句好话,不是人住的地方,人的脸色灰呛呛,没有血色和死人一样。尤其下雨天,在地上一踩一脚烂泥。
我们认为奶奶在欺骗我们,为了回老家赶海推脱责任。大雨过后的林甸县城,果然泥泞不堪。姥爷季霖庭卖唱的“十字街”上,被车轱辘压出两道深深的车辙。
县城民居大多是土房,自制的电视天线形同网织。瓦房弥足珍贵,楼房更是凤毛麟角。几乎家家户户都养奶牛,大街上污水横流。人们在起伏不平的街上骑自行车,就像鄂伦春人在大森林里骑马。太阳出来不一会儿,泥泞的路面上尘土飞扬。几十年来,林甸人都自嘲“洋(扬)灰水泥”路。“十字街”的路基铺设了几年,因为资金问题一直没灌沥青。街道两边的人们,戴着风镜打扑克。
我不知道姑姑家地址,到邮电局给在糖酒公司工作的老舅打电话。星期天没人接电话,只得大海捞针。我打听地第一个人就大功告成,他叫冷治国,和姑父是同事,领我去姑父家。到处烂泥,腥臭味儿扑鼻,和奶奶的描绘有过之无不及。
假如不是父亲辞去公职、我们沦落成农民后代,只冲雨后这一街烂泥,奶奶“回里城吃果木”“在海滩上骑自行车”的诱惑和选择,简直是英明无比。
姑姑家几乎就在我身后,仿佛我随意进到某家某户,都是姑姑家。我谢过冷治国,进到院子里。烂泥中卧着一头老母猪,十几头小猪崽挤在一起吃奶。表妹小五、小七迎出来,她们根据照片认出我。又黑又瘦的姑姑佝偻腰,跑出来惊讶地喊:“大侄啊,这老街头子你是怎么找来的呀?走丢了可咋整!”她把这里当成国际大都市了。大热天,姑父换上体面的呢子服从里屋出来,笑着和我寒暄,握手。他是脸谱化的那种人,好与坏都写在脸上,打眼一看就是个好人形象。
姑姑家唯一的奢侈品是一台刚买的收音机,上面覆盖一块崭新的枕巾,正播送新闻:今年夏季,在松花江流域淹死的人数,争取减少到300人……
姑父已经退休,对我们很有感情。这里的人朴实憨厚,相处不费心思。
中午在姑姑家吃饭,芸豆土豆家常便饭。姑父姑姑九个孩子,生活一直困难,现在好了些。我带了六瓶风城老窖白酒,六盒高级糕点,还有六盒糖果。姑父善解人意,说:“这里不是你们辽南那边,只有王耕利一家亲戚。这里亲戚多,你除了老姨、老舅,三姨奶还健在,把礼物拿给他们。”我这才知道,拿十份礼物也不够。我也是刚刚发现,糖果的产地就是林甸,糖果厂也离姑父家不远。
下午,三妹妹和老姨的女儿来了。三妹妹面容憔悴,头发又枯又黄。她哭了,我也忍不住一阵伤心。晚上住在姑姑家,睡的不好,想了很多很多。
我早早起来,出了街门往北走,一不小心走进了向日葵地里。
姑姑家和老姨家有矛盾,都因为三妹妹而引起。姑姑让三妹妹给女儿看孩子,老姨不让。两家人都不管她,她写信向父亲求助,父亲又把信寄给我。两家人因此断绝了来往,姑父仍送我到老姨家。姑父患有严重的风湿病,炎热的夏天还得穿棉裤。我提着沉重的礼物,和姑父走了一段烂泥路,中途绕过一座大水坑。
我见到的奶牛比见到的人还多,街上全是污水。我走每一步都要感谢奶奶,要不是当初她要死要活地把全家领回去,得一直生活在烂泥里,还不知道能不能进县城。住在海边遭罪,也比生活在这里强上百倍。她才配称“猎人海力布”。
绕来绕去,原来老姨家就在姑姑家的后街。老姨家的地基较高,四间红砖瓦房,在县城里非常少见。院子宽敞红砖铺地,一座小花园里百花争艳,其中还盛开着月季花。要不是旁边的牛栏里也养了头奶牛,我还以为身在大连呢。
老姨迎出来,我们没有话,只相互看着。我离开林甸才四岁,现在快三十岁。姑父满面笑容主动和老姨说话,老姨骂了句“黄皮子”,姑父仍满面笑容。
姑父忍辱负重,陪我坐在屋里,没话找话。老姨哭了,一哭更像妈妈,走、坐各种姿态都像。她感慨地说:“我以为你当了军官,不怎么咋咋呼呼的呢。”
姑父告辞走了,我赶紧出去送。中午,又黑又胖、戴着墨镜的老舅来了。他不知道我来,一见面愣住了,问:“这是谁?”我给他敬礼,说:“老舅,我是您外甥。”他一把抱住我,一遍遍地说:“哎呀,怎么不提前告诉一声呢?”
老姨夫叫张宝林,任县商业局局长,兼任百货公司书记。我没见过他,他的名字在我们家,如同枣树上的干枣,即使到了冬天,也在树梢上顽固地存在。
街上进来个人,裤腿上沾着烂泥,我还以为是小西山的瞎保良子呢。
老姨夫骑一辆破自行车上下班,不上锁没有车梯子,随便往街上一扔。他没有架子,像在墙根下戴风镜打完扑克回来。他和老姨没有孩子,收养了三舅的两个孩子,加上三妹妹一共三个。不但亲属,左邻右舍都沾光,通过他买到了紧俏商品。他先领我到仓库,满屋子好酒让我挑选。出来,我们坐在沙发上喝茶。
他说:“头几年县里搞《林甸往事》,广播和报纸天天宣传你爹。你爹当年破获了许多案子,出生入死无所畏惧,对他的结局深感惋惜。我和你姑父给你爹去过多封信,让他赶快来林甸,抓住机会恢复公职,可惜你爹一直没来。”
我说:“我知道我爹叫‘一根绳’,破获一起复杂的扎马案。”
老姨夫说:“那点事算啥?他的传奇故事多了。那一年省电影厂来了几个人,要把你父亲的经历拍成故事片,最后不了了之。你爹因啥不来?”
在一九七十年代末和一九八十年代初的中国媒体上,“平反”是一个频繁出现的关键词。中共中央在一九七八年四月五日发布十一号文件,决定全部摘掉右派分子的帽子。平反冤假错案运动,在一九八二年底进入尾声。历时五年多的平反冤假错案运动,是“文革”后“拨乱反正”工作的重要组成部分。
我告诉老姨夫:“文革初期,我爹就关注政治动向,为自己的平反做准备。他一是把握不准政治气候,再是凑不齐路费,三是家里脱离不开,未能成行。一直到您和姑父反复来信催促,他还犹豫不决,错过了恢复公职的机会。”
老姨夫说:“以前的有关文件中的‘三条’依据,你爹全部符合,现在还没过期。如果他还有这个愿望,大家一起努力,再来林甸碰碰运气。”
我说:“我回去之后,再做做他的工作,路费等不是问题。”
老姨夫告诉我:“我正在办你三妹妹的户口,一个星期之后就有结果。工作已经安排好,在县百货商店当售货员。如果她同意,在这里找对象成家。趁我现在还在职,把能办的事都办利索了。”我听了很感动,连声表示感谢。
老舅亲自炒菜,喝林甸特酿家乡酒。我和老舅拥抱,都落泪了。
晚上还是喝酒。电视屏幕上,换了新军装的仪仗队让我无比激动。
我八〇年回家,三妹妹去海上给我买鱼,一晃六年没见了。她在这里只算是一个佣人,早早起来做好全家饭菜。表弟表妹躺在被窝里,这个叫她拿衣服那个让她拿袜子。她一边答应一边掀开柜子,给这个拿给那个拿,然后坐在外屋地发呆。她撇下父母和兄弟姐妹来到这里,寻求这样的幸福?农转非又如何?
老舅家三个孩子来看我,七岁的小表弟看我没带枪,失望地哭了。
老舅是县糖酒公司经理,带我去他单位。泥泞的大街上,他威风凛凛地迈着鹅步,趾气高扬地和人们打招呼。阴暗潮湿的小砖房是他的办公室,几张桌子几把椅子,还不如小西山生产队会计室。我提出要去看望舅妈,老舅没吱声。
晚上到三姨奶家,她女婿尹凤林是县医院医生,和我握手,说:“长的和大哥一模一样。”二姑叫宋桂兰,曾和老叔爱得要死要活,这些名字耳熟能详。
三姨奶中风,把我拉到眼前仔细端详,断断续续:“你三岁时……你爷爷奶奶领你来……你走时……从门缝里面偷着往屋里看……一晃这么大了……”
老舅大为伤感,姥爷、姥姥、二舅、三舅活到今天,看到今天的场面多好。他喝的大醉,我半背着他,老姨夫在后面扶着,在没膝深的车辙中磕磕绊绊。
我说:“二舅和三舅都喝死了,你别这么喝酒了。”他很生气。
老舅家破破烂烂,舅妈到省城看病,今天回来。她光着膀子,惊慌失措地从炕上爬起来,怎么也找不到衣裳遮体。炕角,堆着一堆破棉衣。昏暗的灯光下,唯一的家具是地上一口破柜,用砖头垫瘸。这是当年“土改”,农会没收财主邝守仁的财产,分给姥爷家的。天知道老舅一家人吃什么喝什么穿什么盖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