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多钟,火车到达大连,我在要塞区招待所住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五点半钟,我乘长途公共汽车,回大李家砖厂。车上除了我和一个带孩子的父亲,再没有其他乘客。爸爸是正明寺人,带孩子到大连看病。我掏出一把糖给孩子,孩子很腼腆。还得回高三连,我如同逃犯投案,更是孩子投入到母亲的怀抱。
车窗外掠过的景物一派萧条,灰蒙蒙没有半点生气,没看见一个活物。那位爸爸和我谈起了农村,各地大同小异。十点钟,汽车到了终点站大李家公社,外面比车里还暖和。我每到一个地方,先到商店看书,也是另一种开卷有益。
我在山沟里,竟买到了大连新华书店买不到的《地理》《历史》等高考参考书籍,是给妹妹的。我用剩下的零钱,买了两盒古瓷牌香烟,恰好一分钱不剩。我身无分文,顺着熟悉的山间小路,一个人走向砖厂。我离开时万木葱茏,恨不能永不回来。现在我无家可归,万般无奈还得回来。春寒料峭举目无亲,但是我闻到了母亲温馨的气息,听见了弟兄们的欢声笑语,心里发热身上也暖和。
到了砖厂,我见到的官兵全是陌生面孔。高三连已经在春节之前回岛,把烧砖任务移交给石城守备区。连长告诉我:“广鹿高三连被撤销,你们连回岛之后就解散了。”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我六神无主。石城战友们非常热情,把我领到炊事班吃完饭,联系去广鹿岛的登陆艇,开车把我送到曹家屯码头。
上了登陆艇,我没见到一个广鹿的官兵,仿佛整个守备区都被撤销了编制。
登陆艇离开码头,天也阴了下来,沸沸扬扬地下起了小雪。今年冬天寒冷,曹家屯码头被冻住,今天才开始启用。海面平静波澜不惊,上面覆盖着一层浮冰。
船体荡起的波涌,把浮冰荡成冰块和冰屑,就像船体表面上的橘皮效应。未解冻的坚冰上,横亘着一道道雪岗子,登陆艇骤然加速才能冲过去。
一个小时之后,登陆艇到达广鹿岛。我在一幅退了色的老画上,辨别曾经熟悉的线条和轮廓。既是油画和水墨画,也是漫画和抽象画。从景物到人的动作表情,滑稽而有诗意,庄重而不乏古板。我左一趟右一趟地下岛上岛,总是提着沉甸甸的提包。里面除了换洗衣服和牙具等,全被书籍塞满。一恍惚,我以为提包丢在登陆艇上,登陆艇已经离开码头。我突然想起来,提包扔在姐夫车上。
一无所有也罢,我释然了。我一低头,原来,提包一直拎在手里。
以前在码头或者柳条,我总能遇见高炮营和高三连的人。也像在永宁大集上,总能遇见盐场和小西山人。现在,我连一个高炮营的人都见不到。连队什么时候解散了呢?我到码头管理所打个电话就真相大白,随便问个当兵的都知道。
我自欺欺人,不想听到连队解散的消息。我想起在大连搞副业,已经看见了那封“父故速归”的电报,非要说,父亲以这种形式让我回家“参加高考”。我站在柳条街上的十字路口,不知道该回营部,还是回已不存在的高三连。
对面过来几个当兵的,我一扭头拐下公路,踏上那条熟悉的小路。我无路可走,硬着头皮往前走就是路。这条从柳条到“北小圈”的偏僻小路,我已经走了几年,如同从陈屯通往小西山的那条小道,都是五、六里路,闭上眼睛也走不错。恶梦中的情境,伴随我一步步地走近“北小圈”,也一点点地成为现实。
渔夫和老太婆,至少还有座草房和木盆。我一无所有,只有一身军装,仍证明我是个军人。我再遇到一个人,不管是军人还是老百姓,第一句话就问:“高三连解没解散?什么时候解散的?”我上沟下坎走了半天,没遇见一个人。
脚下磕磕绊绊,我根据烂熟于心的标志物,知道偏离了小道。我另辟蹊径,穿过松树林。前面一处茂密的松树丛中,影影绰绰有个穿灰白衣服的人影。
我离人影越来越近,越来越感到不对劲儿。走近了才知道,那是一座低矮的坟茔,坟前矗立着一块灰白色的花岗岩墓碑。旁边就是我走了几年的小路,一直没发现这里有座坟茔。墓碑上,刻着“王云杏同学之墓”七个字,立碑时间是一九六三年。石碑背面刻着碑文,记载王云杏同学于一九六三年夏天,在学校组织的柳条湾游泳活动中,为抢救被海浪卷走的同学,献出年仅十三岁的生命。
残雪春天,从王云杏的墓前开始。小草幻化成长眠于九泉之下的故人,表达对人世间的殷殷渴望之情。我肃然起敬,在提包里面掏出糖和香烟,恭恭敬敬地摆在墓碑前。
我走出松树林,顺苞米地边走向“北小圈”。天边雾气腾腾,像人的前途难以叵测。还是那段环岛公路,还是拐向高三连的丁字路口,还是那座营区。
在岔道口,一个人大声喊我,原来是高三连的复员战士周志伟。他已在海岛安家落户,媳妇是个贤惠的海岛姑娘,已经有了两个孩子。我曾经去参观他的新房,亲手做的家具。他手持电烙铁,在立柜上烙出一幅幅精美的山水画。部队是座大熔炉,能把生铁炼成钢。家庭也是座小熔炉,能把普通人炼成能工巧匠。
我和高三连每个战友都建立了深厚友谊,周志伟也同样。
他说:“你回来的不是时候,连队今天正式解散,你已被确定复员。军务科卢参谋住在连队,给你拍了加急电报。你现在回去,他马上为你办理复员手续,到码头等船。如果你不想走,我带你到大长山躲几天,等避过风头再回来。”
我没去他家,也没回高三连,沿着山根小道来到守备区,低头避开行人。
侯干事看见我,说:“你们连队已经解散了,你们复员老兵还没走吗?”我搪塞说找伍干事有点事,他说:“伍干事探家还没回来。”我赶紧离开,顺小道走到西海边。海边的一块块冰排,正随潮流向海中间漂去。我真想踏上冰排,让它载着我随波逐流,漂到哪里就是哪里。我沿着海滩来回走,踏出一条小道,一条道走到天黑。我站在海滩上,遥望大陆方向闪闪烁烁的灯火,无路可走也不想走了。此时此刻,海潮的一声声叹息,也是我的感叹。从葫芦岛方向吹来凛冽的海风,冻的我浑身发抖。我如果在海滩上呆一夜,不冻死也冻个半昏。
我还得硬着头皮顺原路返回,到守备区时,已经是夜里二十二点了。
我站在十字路口,往东十里路是柳条,往北是近在咫尺的机关大院,往南过了小桥是招待所。对面飘来一阵酒气,两个干部在老乡家喝完酒回来。
横下心往前走就是我的路。我一横心过了小桥,去招待所里面碰运气。
招待员小古看过我的通行证,惊喜地问:“你就是高三连文书董太锋?”我说:“是。”他给我敬礼,说:“你在前进报获奖,全守备区都知道。”
我在前台拿过报夹子,第一版“光荣榜”上面,我的名字赫然上榜。
小古说:“过了九点钟不许生炉子,房间冷,你得盖两床被子。”我正怕他不让我住呢,急忙说:“能住人就行。”他打开楼下一个房间让我进去,我连声说:“谢谢,谢谢。”我又困又乏,铺好被子,到盥洗室用冰水刷完牙回来,准备脱衣服睡觉。小古又敲门进来,我的心一下子凉到底。果然,他让我出去。
我默默地出了房间,万分沮丧地走出门外。我正想回海边,小古出来喊我:“我请示所长,让你到楼上房间住。”楼上有两个专门招待首长的套间,他打开其中一间。房间里开着暖气,一团热气扑面而来。警备区南楼只招待师、团级别首长,军以上首长住在黑石礁宾馆。不管总参、军区、警备区、要塞区首长来广鹿,都住在这两个房间里。炊事班长热好饭菜,端到房间里,有炖黄鱼、午餐肉和酸菜排骨。他是最好的厨师,要塞区几次调他,他坚决不离开广鹿。
部队才是我温暖的家,战友才是我的亲人。我努力控制,才没哭出声来。
我谢过班长,酒足饭饱之后,重新洗脸刷牙,脱了衣服躺在舒适的床上,顷刻间入睡。这是我吃的最可口的一顿饭菜,长这么大头一回睡过的一宿好觉。
早上五点半钟,放映队播放起床号我都没听见,一直睡到上午十点钟。
我去年离开高三连之后,传出有关高三连解散的小道消息。直到春节之前,连长接到守备区命令,将砖厂移交给石城守备区,回岛进行整顿。在整顿期间,连队继续履行装卸任务,一天都没休息。宣布解散之前,指导员贺红光讲话。
他说:“上级决定解散高三连,不是和我们过不去,而是为了加强部队建设、提高部队战斗力的需要。全连官兵要识大体顾大局,做义无返顾的过河棋子,不做徒有其名的马后炮。我们高三连的一代代官兵,在不同年代不同形势下听从党的指挥、克服困难、同心协力,圆满完成各项施工、训练、生产、军民共建等任务,奉献青春甚至生命,取得了一项项业绩和成就。尽管我们存在这样那样的不足和问题,我们已经向党、军队和人民交上了一份份满意的答卷。高三连虽然解散了,但是,全体官兵对祖国和人民的忠诚,永远不会解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