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来,我年年报名参军年年参加体检年年合格,一直过不去政审这一鬼门关。长篇小说《迎春花》里,有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懒汉江任保,老婆每一年都用大筐把他挑到区里报名参加八路军,做一回“光荣人”吃一顿“光荣饭”,再用大筐把他挑回来。每年征兵的这一天,我也到公社武装部吃一顿“光荣饭”,做一回“光荣人”。江任保只做了三年“光荣人”,就死在汉奸刀下彻底“光荣”了。我做了八年“光荣人”没被“光荣”,八顿“光荣饭”不但没把我吃成一个兵,倒让我吃尽了苦头。那一年冬天,我刚被“光荣”回来,到西山砬子搂草。大西山的董太水也在搂草,我们俩是同班同学、同桌,还是知音和知己。
我忌讳别人和我提起当兵这件事,要把它彻底从记忆中铲除。董太水不但偏偏提起,说起我参军的往事如数家珍。我无言以对,成了《智取威虎山》里的猎户老常,伸出颤抖的大拇指和食指,悲苦地说:“八年了,别提它了!”
董太水的二哥董太河是现役军官,叔叔董云玉在部队是副连长,转业后在公社武装部当助理。他手指头有点毛病没当上兵,对征兵的这一套了如指掌。
他对我进行一番安抚稳定情绪,帮我分析为什么总当不上兵的原因。
他问:“你好好想一想,给没给大队干部送过什么东西?”我说:“有一年征兵,我给一位支委送过四盒红玫瑰牌香烟。”他大惊失色,说:“完了完了!你不应该送红玫瑰香烟。”我眼前一片朦胧看不清东西,问:“为什么?”
他四外望了望,确定没人,这才神秘地说:“烟盒的设计者是暗藏的国民党特务,把空烟盒展开折叠之后,就是国民党军队里的中尉肩章。”
我连草都不搂了,一起去他家,拿来空烟盒折叠。我只看了一眼,差点儿晕死过去。他又问我:“你还给大队干部送过什么东西?”我说:“有一年征兵,我还给一位支委送过两张画,就是墙上那两幅。”董太水回头看了一眼,说:“更完了!这两张画都被人做了手脚,你把两个字加在一起,是什么?”
我不用仔细辨认,就能看出字形。只要随意构想,想什么字就像什么字。他说:“你连续八年当不上兵,和偷书无关,原因都出在烟和画上。”
我又不是烟盒设计者,也没对画做过什么手脚。四盒烟早被一个支委抽成灰,画还不知道是不是仍贴在另一个支委家墙上。他们都没事,能有我什么事。
我刚要辩解,董太水脸红脖子粗捂住我的嘴:“别说!别往下说!”
我莫名其妙:“我说什么了?我什么都没说呀?”他又上来捂我的嘴,气急败坏地:“别说!别往下说!”我已经超龄,这辈子再也当不上兵了。
我确定的四个奋斗目标,如同四块石头一样沉入海底。大队为了让小西山也出个解放军,那年征兵,让大傻驴子填表。大队治保主蒋连德得了农民职业病,走路弯腰往前迈,就像低头一个劲割麦子。他本该到前街西头子,到了斜岔子“割错垅”,走到后街西北地。那天奶奶过生日,妈妈正在地上烙饼,香味儿把蒋连德招来。妈妈烙的葱油饼远近闻名,蒋连德将错就错,进屋上炕不走了。
他本想吃完葱油饼喝完酒,再到前街送表。他吃了人家的嘴短,喝了人家的舌头短,二两酒下肚,嘴上没了把门的,语无伦次对我说:“你已经超、龄了……当、不上兵了……”随即承诺,“今、今年一定、让、啊、你走……”
他吃了好几张饼没吃够,妈妈又去老姑家借面。
他愤愤不平地说:“太锋儿偷书又不是偷豆饼,算什么鸡事?这些年大队鼻涕嘴歪送走多少兵?没念过书送去学点文化,五马六混送去出息出息人,家里哥们多没地方住、给老大结婚腾地方。有的说不上媳妇,靠三块红幌个媳妇,有的缺心眼不识数,到部队学的精一点,结果怎么样?都两年后复员回来,什么样还什么样,更给大队添了麻烦!太锋儿当个兵这么难吗?否!否!否!”
他把那张表掏出来,“啪”地拍在炕上:“我本来是去大傻驴子家,让他填表,既然来你家,这张表不给大傻驴子了,你填了吧,现在就填。”
我沮丧地说:“我年龄已经超了,填也是白填。”
蒋连德用力吞下一口葱油饼,差点儿把喉结抻两截,信誓旦旦地说:“你人长回不去,岁数还改不回去吗?我回去和会计说一声,往回改一年。”
蒋连德酒足饭饱离开,我根本不相信是真的,弄不好醒酒就得变卦。再说,让大傻驴子去当兵是大队支委会集体研究决定,蒋连德个人说了不算。
父亲说:“现在就得把假事当成真事办了。”我说:“我当兵走了,家里怎么办?”父亲苦笑:“你还当真了。你真能当上兵,天塌下来也得走。”
我填完表,晚上送到支委家。支委虽然醒酒了,但是说话算话。第二天,他让会计给我改小一岁,参加体检。姐姐在“护校”毕业,分配在“旅大市第二传染病医院”当护士,就是王成满医生所在的“麻风病院”,位于隔海相望的王家崴子。我们在海这边,经常看见对岸几间瓦房旁边矗立的一根高高烟囱上面,不时冒出几股黑烟。我还以为,那是渔业队在烧水,加工“拉锅沿”虾皮呢。
姐姐告诉我才知道,那是麻风病院在火化间焚烧死人。
体检在复州城一所学校里进行,传染病院的何主任担任体检负责人,姐姐委托他照顾我。在何主任的关照下,我一路顺利过关。我是个“老兵漏子”,县武装部的人听见我的名字都耳熟。我被一个体检不合格的知青告到军分区,说我患有严重肝炎。县武装部征兵办公室直接把我除名,大队又改回改小的年龄。
我对这些倒霉事已经司空见惯,见怪不怪,安心在学校里教学。
那天来了辆救护车,从课堂上直接把我拉到瓦房店一家医院。
我躺在急诊室病床上,几个医生快把我肚子鼓捣漏了肝儿捏碎,抽血化验出了结果签完字,才放我回家,连化验单都没给。我彻底死了当兵这条心。
学校老师们离我远远的,怕传染上肝炎。我又到永宁医院化验肝功,开了诊断书,在记事板上暴尸般挂了一个月。民办教师开始转正,八杆子也打不到我头上,走出小西山更是浮云星汉。“疯狗”黄了十来房老婆,“董太锋”三个字成了负心汉的代名词。小丫蛋长长成漂漂亮亮的大姑娘,非“商品粮”不嫁,见了我和没看见一样。再有人为我提媒,对方一听名字转身就走。
我已经被“现代尘世美”的达摩克里斯剑,戳破了脑瓜盖。
幸运的是,端庄漂亮的音乐老师洪幽兰,已经暗中关注我。她唱歌好,演唱《延安窑洞里住上了北京娃》,让县剧团的歌唱演员无地自容。我俩每天下午放学后,组织宣传队排练节目。有时候排练很晚,我和她一起把学生送回家。
她家住盐场,离大西山三、四里路,中间还翻越大沙岗子。我们送完学生回来,已经是万籁俱寂的夜晚。我再把她送回盐场家门口,然后返回小西山。
她醉翁之意不在酒,我一直装聋作哑。那一回我又把她送回盐场,她非要返回小西山送我。我不让她送,她悄悄跟在我后面。我装做没发现,回家后站在窗台上往外看,她一直在街上默默地等候。出去还是不出去,我在肉与欲的三味真火中垂死挣扎。我要是出去,肯定发生任何青年男女之间都要发生的事。
第二天会传得满城风雨,仿佛成百上千人围观。她肯定知道,我在家里一直看着她,我狠下心就是不出去。我在窗台上一动不动地站着,天快亮了,洪幽兰失望地转身回去。我悄悄地推开窗户出去,跟在她后面暗中护送。
我俩带学生在官道边栽树,洪幽兰试探:“有人造谣,说咱俩谈恋爱。”
我没说家里穷姊妹多妈妈有病,也没说我配不上你,对她实话实说:“我不想找比我大的媳妇,没等我老她先老了。校长媳妇大他六岁,像母子。”
她遗憾地说:“我还是配不上你。”那天晚上我跟在她身后,她怕连累我才一直没回头。她的善良让我非常崇敬,和徐梦莹一样,都是我心中的女神。
盐场姑娘曹小花美丽贤惠能干,曹妈妈被人用京剧来形容,“这个女人不寻常”。她守寡十几年,把四个孩子拉扯大,闺女像闺女小子像小子。
怀才是校长的独生子,中学毕业在大队当赤脚医生。再过三年父亲退休后,办理接班转为城市户口,到县医院当医生。有人把曹小花提给怀才,老太太一口回绝:“冲他爹那个老倔巴头子,闺女也不给。”那人又说:“你闺女嫁不出去怎么办?”她嘎巴溜脆:“沤粪。”那人又说:“小花连校长儿子都不给,想找什么样的?”老太太说:“我就看好了董云程家小太锋,能写能画能讲,手笔相应。”她找马希阔老师:“你透个话问问,小太锋看没看好我家小花。”
那天放学后,马希阔老师和我说了这事,被我婉拒。我仍不甘心,还想找机会往外闯。再说曹家没看好怀才,我倒成了曹家姑爷,无法和校长相处。再说我又拒绝了洪幽兰,她该对我如何评价?我不认识曹小花,都说长的好人也好。我们虽然在一个大队,我对盐场姑娘不了解对不上号,不知道长的什么样。
老太太不信这个劲,闺女白给都不要,托马老师到我家提媒。
曹小花长得甜美,正派,是过日子好手,尊老敬幼接人待物等无可挑剔,有口皆碑。她心高,很多人给她介绍对象都没看好。假如我守家在地不作他想,曹小花绝对是最佳人选。父亲和妈妈看我走不出去,也到了成家年龄,正为我不找对象而发愁。马希阔老师到家里一说,他们满口答应,还怕曹家不同意。
妈妈说:“校长家那么好的条件,曹家都不给,更别说咱们的破家和病妈。”父亲还引用王鸿年说过的那句话:“能黄了他们曹家,不能黄了我们董家。”马希阔老师说:“太锋不太同意,你们还是和他商量商量,别落下埋怨。”
父亲和妈妈一听急了:“我家虎犊子眼看成前街大母狗子了,还埋怨?他得跪地给你马老师磕头。一家女百家求,咱们现在就去曹家,把亲定了。”
那天我去永宁开会,父母和马老师去了曹家,给了曹家一百元钱、一床被面,还有一块布料,正式为我俩定亲。曹家也回送了一块布料,还有一对枕头。
老太太杀了两只小鸡,中午留父母和马老师吃饭。曹小花收工回来,听说董太锋来家里定亲,转身就跑。老太太以为闺女不同意,提了烧火棍出去撵。
曹小花不想素面见我,去姐姐家里精心梳洗打扮一番。她光彩照人,根本不像农村姑娘。她看我没来有些失落,虽然老人给定了亲,但是心里没有底。
她手脚麻利地做了一桌子菜,给我留了一份,让父母带回家。
父亲喝醉了,语无伦次。妈妈的病好了,和曹老太太你一杯我一杯地喝了两瓶果酒。盐场人都说:“这两个老太太结为亲家,王母娘娘得排第三。”
曹小花的大哥闷闷不乐,说:“这事有点唐突,毕竟太锋没到场。太锋有文化有水平有前途,可能看不好小花。小花只念了四年书,文化低了点。大伙儿都说盐场留不住太锋,还得征求一下他的意见,别耽误他的前途……”
老太太把酒杯重重地一放,呵斥:“下地!跪下!”曹哥哥成家另过有了孩子,下地跪在老太太面前。几个人都为曹哥哥求情,老太太这才免跪。
傍晚,我开会回来,得知父母为我定亲,一连蹦了几个高。我头一个高蹦到炕上,又一个高蹦到窗外,再一个高蹦上鸡窝,最后一个高蹦到西墙外。
我不能在这个家里呆了,捆床破被从后门出去,一路要饭到北大荒当盲流。妈妈打也没用,顿时犯病,躺在炕上不住呕吐。父亲狠狠一烧火棍,差点儿把我脑瓜开瓢,“哇”地吐了口血。爷爷赶紧搓绳,给自己栓“岁头纸”。奶奶“邦当”一声,倒在地上不省人事。我要是和曹小花黄了,家里非死几口子不可!
我万般无奈地扔了行李,仰天长叹,一天天往下熬,熬到哪天算哪天。
大队在北海头挖沟,全民栽树搞大干。中午放学我走到沙湾底,一群盐场姑娘从后面追上来,七嘴八舌一边笑一边喊:“董太锋,你媳妇找你!”
我一回头,姑娘们把一个花团锦簇的姑娘往我身上推,姑娘就是曹小花。她脸对脸地看着我,一双大眼睛火辣辣,拿过我肩上的铁锨:“我拿。”
在姑娘们的轰笑声中,我低着头往前走,她寸步不离和我一起回家。
她一进门就不闲着,烧火做饭喂猪扫地,把家里收拾的干干净净。
走了个小小王美兰又来了个曹小花,没把大伙儿羡慕死,我半点儿都高兴不起来。在我心灵深处,除了永远的徐梦莹和蓝小兰,还有月季花般含苞待放的大连姑娘,不知道那个“她”是谁,下乡还是留城,现在干什么,何年何月来到我身旁。我的所思所想,不但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还吃着锅里望着盆里。
郝文章被家务缠身,那天晚上,我在街上拍了两下巴掌。他身上沾着一块块饭袼子和小孩鼻涕袼子,从家里出来。他分析我的情况,用一分为二辩证法指点迷津,说:“目前,你走出小西山已由必然变成偶然。由外因是变化的条件、内因是变化的根据,转变成外因是变化的根据,内因是变化的条件。用否定之否定的方法分析,事物并非一成不变,在特定条件下会相互转化。你如果结婚了,走不出小西山成为必然;想走出眼前困境,要靠个人创造奇迹和天赐良机。”
郝文章接着一锤定音:“结了婚的男人就是上了套的牲口,想摆脱难上加难,况且我们身在农村。你目前的境遇让哲学无力,即使孔夫子苏格拉底托尔斯泰鲁迅等古今中外大哲学家大文豪变身你董太锋,也束手无策坐等待毙。”
我让马希阔老师向曹家传话,不同意这门婚事,老人不代表我的意见。曹小花哪怕变成小龙女和七仙女,我也不动心,走不出小西山我宁可打光棍。
在双方老人眼里,仿佛这桩婚事与我无关,制作没有鸡蛋的槽子糕。两家人大张旗鼓地宣扬,紧锣密鼓地张罗,年底为我们完婚,生怕别人不知道。
老师们劝我:“你别这山望着那山高,曹小花完全配得上你。”
全小西山、包括盐场没人不佩服董太锋,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疯狗”不但打不了光棍,从小到大媳妇不断,辞了这个来那个,个个都是包浆鼓粒的大美人。咱是东西南北的“劁人匠”来骟人,他是四面八方的大姑娘来配人。
我没有半点优越感,反而哀叹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严峻的现实已经摆在面前,走自己的路只能四处碰壁。还有不到两个月到年底,我就和曹小花结婚生子。我是一只钻进灶火坑里的家雀,虽然没烧死,羽毛和翅膀已被燎焦,绝无重新起飞的可能。越没有希望,我走出小西山的欲望越强烈。我经常做梦飞天,像鸟儿那样张开双臂,瞬间起飞滑翔,根本不用生出翅膀,一次次地飞越老帽山。
西山砬子和沙湾底挪不走,生着两条腿的人可以走。苞米地瓜不可以改变,人可以改变。西沙岗子可以南移,我走出小西山的决心坚定不移。
南洪子可以淤死,我实现人生的四个目标一个都不能死!
我浑身一阵剧烈疼痛,从满身骨头断茬里往外冒血沫子,萌发出一簇簇嫩绿的豆芽。一个影子拿着尖刀从门外悄悄进来,对准我前胸猛刺下来!
我起身狠狠地挥出一拳……“嗷”地一声惨叫。我从噩梦中惊醒,屋子里弥漫浓烈的火油味。刚上炕的大黑猫把我舔醒,被我挥拳打到地上。我看书放在炕上的火油灯,落在地中间断成两截。火油灯是奶奶从边外带回来,是我家历史的见证。花将和我履行“扎根”仪式。我俩睡在这铺炕上,传宗接代迎来送往,再死在这里。
曹小花妈妈不是一般老太太,不履行“扎根”仪式就得和她闺女登记,必须二中选一。我也不是等闲之辈,坚持不登记晚登记照样结婚。曹小花的哥哥结婚没登记,有了两个孩子。老太太为了让闺女早日完婚万事大吉,暂时妥协。
学校分到一个民办教师转正名额,经过考评,一致同意给董太锋。再住一个星期,我将和曹小花结婚,填表转正“农转非”,老师们都祝贺我双喜临门。
那天我去公社填表,经过武装部门口,一位军官在里面打电话。
我像见到了连句话都没说过、总也不肯和我相认的亲人。我越想越不甘心,在武装部门外走了好几个来回。军官以为我是前来报名参军的适龄青年,让我进屋,客气地和我握手,让座。我想让他知道,《迎春花》里有个三年当不上八路军的江任保,小西山也有个八年当不上解放军的董太锋。我想起八年来报名参军的曲折经历,五味杂陈百感交集,索性一吐为快,一口气讲了一个多小时。
他是位副教导员,被我的执着精神所打动,说:“你这种情况很特殊。对于有志青年,参军除了实现保卫祖国的大目标,还有改变个人命运的小目标,被关在部队门外很可惜。”我感动得热泪盈眶,但是,已经超龄无法挽回。
副教导员打电话请示首长,首长也被感动,当即指示:“只要该兵苗情况属实,体检合格,可放宽年龄破格入伍。”他让我回家等待,明天就有结果。
郝文章比我早当两年民办教师,论资排辈,这次转正非他莫属。我破釜沉舟,把转正名额让给郝文章。即使竹篮打水白忙一场当不上兵,我也无怨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