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我窝里下个蛋!
几只大雁落到窝里,下了一窝雁蛋。那一年,季淑清怀上我,正式成了我妈妈。万小三屯,发生一起老革命和民女通奸的案子。父亲正在侦破秦老六屯一起反革命谋杀案,已经有了线索。他接到通知后,立即骑马赶回区里。他一进区长办公室,只见县里袁副县长、洪区长、赵书记都在。他们表情凝重严肃,父亲知道案情棘手重大。更让他难以置信的是,眼前的袁副县长,是犯罪嫌疑人。
年过四十岁的袁副县长头些天下乡,住在房东老万家。昨天上午,万家的十八岁闺女万花开,来区政府登记,要和袁副县长结婚。民政助理觉得不对劲,进行详细询问。万花开说:“有天晚上半夜,袁副县长和我睡在一个被窝里,发生了肉体关系。我这个月没来月事,是怀孕了,因此想和袁副县长结婚。”
民政助理感到事情重大而复杂,赶紧向区委赵书记汇报。赵书记找万花开了解情况,她说的也是这套话。赵书记让民政助理安抚好万花开,将此事控制在最小范围之内。他召开紧急常委会议,正在研究处理办法,袁副县长骑马来到区里。他是个久经考验的老革命,感到有口难辩,情绪非常沮丧。
万妈妈喝了砒霜,使事情雪上加霜。区里赶紧给县医院打电话,派人骑快马去接大夫。一时间,副县长和房东闺女通奸的丑闻,在当地传得沸沸扬扬。
办案之前,赵书记找父亲谈话,特别强调:“袁副县长是参加过长征的老革命,我们相信他能够站稳立场。毛主席早在一九四九年七届二中全会上指出:在拿枪的敌人被消灭以后,不拿枪的敌人依然存在,他们必然地要和我们作拚死的斗争,我们决不可以轻视这些敌人。如果我们现在不是这样地提出问题和认识问题,我们就要犯极大的错误。发生在袁副县长身上的这件事,完全可能是暗藏的反动势力诱惑不谙世事的姑娘,损毁我们党的形象,达到破坏党在群众中的威信的目的。情况一旦属实,定要严惩不贷。在同一篇讲话中,毛主席还说:可能有这样一些共产党人,他们是不曾被拿枪的敌人征服过的,他们在这些敌人面前不愧英雄的称号;但是经不起人们用糖衣裹着的炮弹的攻击,他们在糖衣炮弹面前要打败仗……”小声“如果袁副县长确实有一定责任,也要网开一面。”
父亲既实事求是秉公执法,认真取证深入调查,也灵活掌控。
在革命战争中,袁副县长已具备“二八团”资格,但是一直未婚。他在黑山阻击战中身负重伤,抽掉了两根肋骨,肩膀往一边偏。新中国成立之后,他转业到地方任副县长。一次他下乡领导抗旱,住在万家。他身体残疾,仍起早贪黑和群众一起打井,拉水浇地。在房东家,他保持革命军人的优良传统,什么活都干,让常秀非常感动。她男人为了掩护我军而牺牲,和女儿相依为命,是烈属。
袁副县长十五岁参加革命,几十年未回家,不知道父母还在不在人世。他和常秀从相互同情,直至产生感情。同志们劝他早点结婚,身边有个人照顾,由于工作忙,一直拖在现在。头几天,袁副县长下乡检查畜牧防疫工作,晚上住在常秀家。半夜三更,常秀听袁副县长喊他,起身一看,睡在身边的女儿不见了。
她悄悄下地,到西屋门外顺门缝一看,女儿正在和袁副县长撕扯!
女儿一丝不挂,袁副县长也赤身露体。她呵斥女儿回自己屋里,女儿自豪地说:“我已经是袁副县长的人了。”常秀虽然痛不欲生,也是个明白人。
寡妇门前是非多。如果事情传出去,有人会说,她用女儿勾引老革命,想做县长太太。不但万家母女丢人现眼见不得人,袁副县长也跳进黄河洗不清。
更让常秀没想到的是,闺女竟和自己争风吃醋。她气愤地训斥女儿:“你才十八岁,勾引一个老头子,真不要脸。”女儿说:“当妈的不要脸,闺女还要什么脸。”她打女儿,女儿都笑出声了,袁副县长非常尴尬。常秀找个主要把女儿嫁出去,女儿说:“我非干部不嫁,非县长不嫁!”袁副县长在袁家待不下去,收拾行李要走。万花开赶紧骑了袁副县长的马,抢先到区政府登记结婚。
父亲找袁副县长谈话,没想到这个戎马几十年的老革命,起身“咔”地一个立正,给他敬了个军礼。他少了两根肋骨,即使站正了,身子也偏到一边。
城乡老百姓,都亲昵地叫袁副县长“歪膀子”县长。
父亲赶紧还礼,扶他坐在凳子上。父亲的一只手正好伸进凹陷处,那地方除了一层衣服就是一层皮,似乎触到内脏。他身上几乎没有肉,瘦的皮包骨头。
袁副县长才四十岁出头,像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很难想像,他能对欢实得如同小骒马一样的万花开怀有不良企图、万花开能和这样的老人同床共枕。
父亲敬畏而拘束,不忍心问起那天晚上发生的情况,不知道从何谈起。
袁副县长也没谈起所谓案情,说起了自己参加革命的一段经历。
我是四川人,十二岁那年,哥哥十五岁,我俩在地里种包谷。远处大山那边,不时响起一阵阵激烈的枪声,据说是刘湘的军队在围剿红军。接着,溃散的红军三三两两从山那边败下来了。没受伤的红军抬着背着扶着受伤的红军,有的红军还柱着棍子,一瘸一拐跟在后面。在这之前,人们传说,共产党红军是红头发绿眼睛的怪物,吃人魔鬼。眼前的红军虽然和传说的不一样,但是破破烂烂像一群要饭花子。哥哥说,做田太累,我们打红军去,当兵吃粮!我们哥俩扛起锄头跑过去,把落在后面那个红军打死,摘下他身上的枪、子弹和手榴弹,参加了刘湘的军队。在军阀部队里,我和哥哥受尽了当官的欺负和压迫。一次哥哥站岗时睡觉,被查岗的连长活活打死!在打入军阀部队的地下党的宣传教育下,我了解了共产党红军,他们才是为穷人打天下的队伍。没几天我逃离了军阀部队,参加了红军。我年龄小,在红军部队里当宣传员,刻蜡版,印传单,写标语。我参加两万五千里长征,翻雪山过草地到达陕北延安,入了党。那一年我到抗日军政大学学习,是第三期第六队学员。队长黄克功因为逼婚未成枪杀了十六岁女青年刘茜,陕甘宁边区审判长雷经天顶住压力,进行民主审判,审判这位曾经参加过长征的老红军。毛主席亲自给雷经天写信,至今我还能一字不差地背下来:
你的及黄克功的信均收阅。黄克功过去斗争历史是光荣的,今天处以极刑,我及党中央的同志都是为之惋惜的。但他犯了不容赦免的大罪,以一个共产党员、红军干部而有如此卑鄙的,残忍的,失掉党的立场的,失掉革命立场的,失掉人的立场的行为,如为赦免,便无以教育党,无以教育红军,无以教育革命者,并无以教育做一个普通的人。因此中央与军委便不得不根据他的罪恶行为,根据党与红军的纪律,处他以极刑。正因为黄克功不同于一个普通人,正因为他是一个多年的共产党员,是一个多年的红军,所以不能不这样办。共产党与红军,对于自己的党员与红军成员不能不执行比较一般平民更加严格的纪律。当此国家危急革命紧张之时,黄克功卑鄙无耻残忍自私至如此程度,他之处死,是他的自己行为决定的。一切共产党员,一切红军指战员,一切革命分子,都要以黄克功为前车之戒。请你在公审会上,当着黄克功及到会群众,除宣布法庭判决外,并宣布我这封信。对刘茜同志之家属,应给以安慰与抚恤……
那天,我们学员都参加了黄克功的审判大会,谁都没想到会判他死刑,他自己都没想到。枪毙他的时候,开枪的战士心慌手发抖,一枪没打中。黄克功回过头来说:“笨蛋,往脑袋上打!”枪响了,黄克功一头栽倒在地……我也符合“二八团”条件时,也产生过结婚念头。每当这时,黄克功被枪毙时的情景在眼前出现,我放下结婚打算,等到革命胜利了再成家不晚。我也确实需要人照顾,向县委黎书记进行汇报,他亲自为我们做媒,常秀也同意。这期间我只来过常家两趟,把万花开当作女儿看待,没想到这孩子竟对我产生了非分之想。半夜三更钻进我的被窝。我以为是常秀,说:“我们还没结婚,这样不好……”我一看不对劲,喊常秀。她知道我的为人,过来把姑娘拉回自己屋里,导致现在的局面。你代表组织对我进行调查,我必须敞开心扉,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我脱光衣服睡觉,因为我从来没有过衬衣。在战争年代行军打仗,从不脱衣服睡觉,把行李放开把被子卷成筒钻进去,有情况折起来一捆,背上就走。革命胜利后,终于可以脱衣服睡觉,我仍没有衬衣,不是房东姑娘所说那样。头几年我的工资按小米折价,现在按级别发放,我一个人用不了多少钱,下乡时全接济了困难群众。我们四川有句老话:黄泥掉在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我相信组织会调查清楚,还我清白。我不怕被冤枉,就怕玷污了党的形象,损害党的威信。我还有个要求,孩子她年轻,即使有错也要宽容。不管我和常秀结局如何,都不能伤害她娘俩。
父亲保证:“我一定本着实事求是的原则查清事实,还您清白。”
常秀被救过来,没脸见人,去拜泉那边的姐姐家。父亲来到常家了解情况,万花开骑马从大姨妈家里刚回来。她纯真地一笑,顿时鲜花灿烂,弥漫着沁人的香气。父亲也被催得心里开花,神魂颠倒不能自己。万花开青春勃发的身体,前呼后拥波浪翻滚,像小西山河口门子涨潮。她肚子里肯定只装两样东西,一是迷住男人的东西,再是生儿育女的东西。她火辣辣的眼神,是大草甸子上的火龙卷,一双大眼睛,是幽幽深井,看她第一眼踩到井边,看第二眼就得掉进去。和她相比,世上的女人们都白活一场。父亲不是面对美女,而是被美女吞进肚子里。他不是调查情况,而是如何从美女的肚子里挣扎出来。他想出去,却迈不动腿。
父亲甚至怀疑,袁副县长是不是真的被她迷住了。
万花开单纯善良,热烈奔放,绝不是那种害人的美女蛇和妖精。
她说:“我从来没见过大官,更别说县太爷。袁大爷是我见到的第一个大官,还是副县长,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他。我爹死的早,我不记得我爹长的什么样。觉得袁大爷就是我爹,就想让他抱一抱我。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袁大爷说看好了我。我决定让他娶我,半夜三更主动钻进他的被窝。新社会真好,婚姻自主自己说了算,那套父母包办媒妁之言没人听了,姑娘可以找自己喜欢的人。”
农民汗津津,
工人香喷喷,
和干部拉拉手,
死了也甘心。
那当时的姑娘都不想找农民,都想找工人、贴干部。万花开住在乡下,看见最大的官是互助组组长,连乡干部都很难见到,更别说能和干部拉拉手。
万花开说:“那阵工夫我什么都没想,就想让他楼一搂,摸摸他下巴上的胡子扎一扎,闻闻他身上的男人味儿,死了也值。就是成不了,我也和县太爷睡过一个被窝。我紧紧地搂着袁大爷,全身上下摸他。我心想,这老头真格路,睡觉时被窝里还竖了截木棍子,那么厚的被都支起来。我摸到他少了两根肋巴条的地方,手伸进一道深沟,他的心在里面像小拳头一样,‘咕咚咕咚’往外敲。我也记不清了,是袁大爷抱住我不放还是往外推我,正在撕扯时我妈过来,骂我和她争男人,见了干部像苍蝇见了血,成了‘贴皮肝’,用烧火棍把我好一顿打。她把我惹火了,我也一不做二不休,天亮后骑袁大爷的马去区里,要和他登记结婚。我这个人不怕惹事,就怕没事惹,一见了干部就往身上贴,改不了了。”
万花开一边说,父亲一边做笔录。
万花开说:“半夜三更,一个大姑娘光身子钻进男人被窝,袁大爷没把我跨了,确实是个真正的老革命。唉,我还不如让他跨了,不娶也得娶。”
她在材料上签了自己的名字,“万花开”三个字像三个女人骑马奔驰。
父亲对她说:“你还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出来。”
她说:“我有三个要求,一是当面向袁大爷陪礼道歉,不能因为我一时糊涂,败坏他的名声。二是想让袁大爷和妈妈早点结婚,把妈妈接到县城里享福,好好照顾袁大爷。我还有第三个要求,”不好意思笑了,“求大哥给我找个对象,当然了,干部最理想,实在找不着再找个工人。还有……大哥你要是没成亲,现在就要了我吧。我马骑得好,会唱歌,白天骑马和你破案,晚上陪你睡觉。”
父亲说:“我已经有了老婆和孩子。”
万花开说:“我也能养孩子,睡上觉就是你老婆。你和老婆感情好,我就不在中间插一杠子,感情不好赶快离婚娶我。新社会就这点好,婚姻自由。”
父亲看万花开眼神不对劲,说:“我得去区里汇报工作。”万花开起身拦住,呼吸急促:“大哥,我酸菜切得细,小米饭蒸得香,吃完饭我骑马陪你一块儿去县里。你把当事人一块儿带到县里,比你一个人去强不强?”
万花开刚要插门,父亲跨出门外,在街上解下缰绳,上马就跑。万花开骑马在后面追,一直追到县城。她在后面喊:“董大哥!你能娶我最好,要是不能娶我,别忘了给我找个干部!”父亲没答应也没回头,她伤心地哭了。
父亲向县里汇报情况,袁副县长的事情很快得到澄清。父亲穿针引线,袁副县长和常秀很快喜结连理。万花开到处炫耀,说董大哥一眼看好了她,已经是他的人了。他很快和媳妇离婚,年底娶她。她到处找酸菜吃,时不时地干呕几口。赵书记找父亲谈话,让他保持老革命本色,千万不能因小失大。
父亲一句都没解释,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万花开为能看上董大哥一眼,骑马在大草甸子到处寻找。这事传到爷爷奶奶耳里,心里乐开了花。万小三屯的种鸡出名,孵的小鸡下好蛋。
奶奶让爷爷以买鸡蛋孵小鸡为幌子,赶马车拉着她去万小三屯。别看季淑清养了两个孩子,他们一直没看好季霖庭这家人,也包括她。万花开骑马刚回来,在爷爷奶奶面前一闪而过。奶奶一眼相中,拍手称赞:“这大俊闺女骑大马,真好看!要是拿了双匣子,和驮龙似的!”爷爷说:“那不成女胡子。”
奶奶改口:“她长的和美人图似的,娶家里什么不让干,摆着好看。”
省公安干部学校开办训练班,程广泰给父亲报了名。万花开听说董大哥到省里训练,堵了几回没堵着。她听说董大哥留在省里不回来了,哭成了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