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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大海难爷爷大义凛然骂天 董希录跺跺脚天下平安(2 / 2)

小西山这边,大伙儿请大神掐算,农历五月十七是出海吉日。凌晨三更时分,潮水漫上海滩,船和筏子摇摇摆摆漂浮起来。大伙儿也趔趔趄趄站不稳,仿佛脚下土地海滩都开始漂浮。人们焚纸烧香,敲锣打鼓燃放鞭炮,给龙王爷磕头,祈祷鱼虾满舱出海平安。女人们把一筐筐小馒头、饺子、发糕、大枣等,奋力抛向大海。五更天,潮水涨满,船工们唱起刚学会的撑蓬号子:

喂嗨嗨!喂嗨嗨!

喂嗨喂来咳!

二十四、五两头堵,

初一、十五正晌干。

月亮晌潮就涨,

月亮下山水漫滩。

麦子放黄,海螺上床!

南风蟹子北风虾,

七月上来八月下!

十篙不如一橹,

十橹不如大帆鼓一鼓!

十七水来十八潮,

吃过早饭慢慢摇!

大蓬拽到顶,铁锚拔上船。船工将头帆一摆,船老大把舵柄一扳,众人齐心合力摇橹,百舸争流,奋楫者先;千帆竟发,勇进者胜。人们头一次出海,心情相当激动。他们从海上观察生养自己的土地,自豪地说:“这辈子值了!”

过去只有到鲅鱼圈才能捕捞的海蜇,现在提前两个月在海面漂浮厚厚一层,使海水粘稠,船行缓慢。船工们把毛网、拖网下到海里,鱼多拽不动。

深海大蟹顺鱼脊梁爬上甲板,乱跑乱窜,把人类当成敌人。有个船老大正在掌舵,突然捂住大腿嚎叫,原来被蟹螯夹了大口子。海里鱼比海水还多,大船到海中间作业,把近岸留给舢板和小筏子。没有网具,人们用棍子打用筐捞用铁耙子刨用铁锨劈。他们装满鱼虾送到岸上,多出几趟海,比大船收获还多。

大伙儿正干得热火朝天,只见海平线冒出无数根旋转的水柱。那些东西来势迅猛杀气腾腾,不是好兆。人们大喊:“不好啦!来精气啦!”“赶紧划戕!转舵上岸……”船老大刚掉转船头,高速旋转的水柱瞬间来到眼前。人和船起了空,成了海猫子和燕鱼。海水在空中涌动,大船在半空倒悬,人在空中旋转、往来穿梭。大船成了飓风中的枯枝败叶,筏子是片片羽毛,人是从天而降的死鱼死虾。龙卷风肆虐了一个多时辰,掉头东去,天地之间顿时变得死一般寂静。

爷爷在西山砬子给谷子趟头遍垅,亲眼目睹海面上发生的一切。四外全是黄色泡沫,如同一堵堵鬼打墙。他钻出泡沫想下到海滩救人,差点儿失足掉下西山砬子。海边,死人死鱼死虾一堆堆一滩滩一片片。船和筏子残骸,堆成一座座柴火垛。一把把大橹倾斜着游弋,沉重的铁梨木橹片沉在水里,黄华松尾巴翘到天上。许多人家男女老少齐上船,死绝户了,暴尸海滩没人收尸。

爷爷为那些伤害、诅咒过他的人收尸,被恶臭熏的喘不过气。天底下最难看的是死尸,最残忍的劳动是收尸。平日那一双双猜疑、嫉妒、乜斜、清高、自以为是、老谋深算、笑里藏刀的眼睛,此时成了一对对深不可测的黑窟窿。窟窿里面盛满幽蓝的海水,小鱼小虾蟹溜子翻上覆下快乐嬉戏。寄生蟹是管道疏通修理工,不辞劳苦爬进爬出。那些曾经诅咒、嘲弄、骂他啐他恨不能一口咬死他的嘴巴,变成一个个深不可测的海蚀洞。一对对如胶似漆的海爸子,用窟窿做新房。高鼻梁、塌鼻子、酒糟鼻子、鹰勾鼻子、蒜头鼻子、尖椒鼻子、喇叭花一样的俏鼻子,全变成朝天开放的空洞。伤风不通气的囊鼻子,彻底通气。蒲扇耳朵、饺子皮耳朵、元宝耳朵、垂肩大福大贵耳朵、薄如纸片的贱耳朵、听老婆话的软耳朵、有主见的硬耳朵、耳垂连腮的茶壶耳朵,都成了没耳朵。憨厚、狡诈、多疑、胆小如鼠、气壮如牛、直爽、羞涩、歹毒、阴损、萎靡不振、麻木不仁的人,不分贫富贵贱男女老幼,身无寸缕体无完肤。软骨头和硬骨头,都剩一副骨架。

每天鸡叫头遍,爷爷早早起来,来到海边掩埋死人,一直干到太阳落山。山顶没有地方可埋,他在山坡上挖了一座座大坑,搞了一次集体大合葬。

高粱和苞米墨绿乌黑,“咔咔”拔节连根拔出地面,照样生长。矮棵作物叶子生出翅膀,飞到大树上继续生长。麦子金黄耀眼,都是有眼无珠的空壳。麦穗上面芒刺,是一簇簇扎人钢针。一人深的谷子不绣穗,叶子齐刷刷长成一把把刷子。苞米穗子都是乌米,糜子长成扫帚草。高粱倒伏在地,变成藤蔓朝四面八方漫游。绿豆长成巨大豆芽菜,黄豆地兔丝盘绕,是一座座金黄色的菊花园。

天地混沌阴差阳错,大地万物千奇百怪,什么都不少,又什么不像什么。更让大伙儿惶惑不安的是,女人们生下一个个人不人兽不兽的怪胎。那些东西刚一落地,哇哇怪叫乱爬乱跑。大神生下一堆青翠欲滴的葡萄胎,每粒“葡萄”有鼻子有眼和嘴巴,呵呵直笑。牲口诞下一个个人脸怪物,牙牙学语说人话。

三百年前的董家祖先董起,带领逝去的子子孙孙,有说有笑地从前街走过。麒麟跑进牲口圈,和毛驴争抢草料。苍鹤老穷等变成一群凤凰,落在盐场老李小庙前。三块石挪进老牛圈,羊鼻子卧在石炕上,三道礓和老石礁互换位置。

土地佬拿了弓子,漫山遍野丈量土地。孤魂野鬼乱窜,人被缠住难以脱身。天空突然一片昏黄,下起沸沸扬扬的黄土面子,有股刺鼻的怪味。前街有人大喊:“西北海上来精气了!”大伙儿赶紧往家里跑,关紧门窗等待灾难降临。

西北海上空,飘过一团沉重的乌云,裹挟一个“嘎巴嘎巴”响的怪物。怪物一边唉声叹气一边痛苦呻吟,“扑通”一声坠落在西山砬子上。人们壮着胆子来到“穷簸箕”上偷看,只看清那怪物轮廓。它时而挺成一根直杆,时而扭成一个圆圈;时而竖起身子直立,时而大头朝下倒悬。它身上覆盖一层簸萁大小的鳞甲,撞在火石上,发出敲瓷盆一样的回声。大伙儿拿了家什,到西山砬子帮忙。

怪物身长几丈,头上生着两只犄角,像龙不是龙像蟒不是蟒。怪物龇牙咧嘴地吓唬人,眼珠子凸起,眼皮四周满是皱纹。怪物的鳞甲脱落处,皮肉鲜红不住淌血,招来纷纷扬扬“嗡嗡”叫芸豆粒大的苍蝇,身上很快爬满长尾巴蛆虫。

有人去永宁城请来风水先生活神仙,他草草画了道符烧完,然后逃之夭夭。

有人去请大神,大神闭门不出。永祥寺来了几个和尚作道场,围着怪物连念三昼夜祈雨经。第四天大雨倾盆。怪物本来死停当了,一沾雨马上睁开眼睛。

大雨下了七七四十九天,永宁大河河水暴涨,小西山南洪子水天一色。那天早晨,怪物身子动弹,慢慢地起空腾飞,逐渐消失在东北方向。使过船的人们判断,那怪物肯定落进营口后河的大苇塘里。大神说,那怪物是蛇盘地上正在修炼的青龙,落到高山上才能成为真龙,要是落在水洼里,能变成一条鱼不鱼兽不兽的怪物。这要等到七十年之后真人出现,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大伙儿张嘴营口闭嘴营口,不提营口不说话。有人从营口回来,说那边的人传疯了,许多人亲眼看见,从西南方向飞来一条真龙,官家还戳了影上了报纸。可惜真龙不是落在高坡上,落进大苇塘成了怪物,大伙儿心情格外沉重。

营口和小西山相距百十里,一海之隔。小西山下了四十多天大雨,营口也下了四十多天大雨。辽河水暴涨,沿岸芦苇塘成了一片汪洋。大雨过后,人们闻到苇塘里有股腐臭味儿,不知里面死了什么东西。一个看苇塘的人扒开芦苇,发现里面伏着一具巨大怪物的尸骸。那人慌慌慌张张地跑回家,从此后一病不起。老人们都说,那怪物是条真龙。营口人和小西山人亲眼所见,是同一条真龙。

公元一九三四年,营口一家有名的报纸《盛京时报》,刊登一篇题目为《蛟类涸毙》的报道,配发照片:

本埠河北苇塘内日前发现龙骨,旋经第六警察分署,载往河北西海关前陈列供众观览,一时引为奇谈,以其肌肉腐烂,仅遗骨骸,究是龙骨否,议论纷纭,莫衷一是。

当地报纸发表连续报道,水产专家判定此物为龙的一种——蛟类。

官家都说是龙还能有假?龙烂成骨头之后,拿到各地展览,都惊动了外国。千百年来有关各种龙的传说、神话、瞎话,现在都在营口变成了实话。

小西山地面冷不丁高出一块,再凹进一块。好好的猪圈,肥猪掉进无底深坑。董反造家的房子,一夜工夫移到南山头。董义起晚上躺在炕头上睡觉,醒来后躺在西沙岗子上。董蛋混媳妇半夜三更醒来,赤身裸体躺在公公被窝里。董西东他妈烀完地瓜掀开锅盖,里面是一锅驴粪蛋子。董不是家的窗框,不时发出一声声奸笑。董大筐家里的桌椅板凳,会扭秧歌唱皮影踩高跷。百岁老人董麻氏,生出一头黑发长出一排新牙。三岁孩子董里万,变成了八十岁的罗锅小老头。

小西山董家各种离奇古怪之事,每天都在发生。大伙儿想起大海难中死去的那些人,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舍不得用,白扔白撂死了都亏。过去大伙儿认为,鸡鸭鹅狗养得越多越好。现在变了,把鸡鸭鹅狗杀了吃肉。大伙儿不种地不出门做了大大小小棺材,吃光所有好东西穿上寿衣,花花绿绿地躺在炕头等死。

活神仙隐居东山,大神不能坐视不管:“这方土地要想太平,必须有一位舍己为人的刚烈好汉,收一百单八家猪羊狗血,于正晌午时挑到西山砬子上,脱光了腚泼血骂天!”男人们死的死了,活着的吓破了胆儿。有的男人还不如女人,晚上出去尿尿都得女人陪着。男人不出头,有位刚烈女子自告奋勇:“我去骂天!”大神说:“女人再刚烈不怕死,也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脱光衣裳。”

大伙儿想起了西北地大老爷子。当年阎(袁)世凯登基不到一百天,被他活活骂死。大老爷子现在喘气艰难,一口气上不上来倒把自己骂死了。有人悄悄说:“让董希录去骂天行不行?”有人说:“他这几年被大伙儿折腾的有皮没毛,肯定不能去。”有人去问:“董希录,你去骂天,救救大伙儿吧!”

董希录满口答应,说:“好,我去骂天!”西山砬子二亩土地犯邪,董家有事自己家也不能幸免,权当为自己骂了。那天早上,爷爷不顾奶奶劝阻,冒着丝丝冰凉细雨,毅然走出家门。街门口,早有人为他准备好两大桶猪羊狗血。

爷爷挑起担子上了沙岗子。他好些天没来西山砬子,地里的庄稼干枯焦黄,蛟龙鳞片内残存着雨水,一层甲虫正在开怀痛饮。雨散雾停,太阳从云缝里露出贫血的脸。十里八村看不见人影听不见人声,成了鸡不鸣狗不叫的死地。盐场、大、小西山屯中,一根根烟囱断气。大杨树落叶,小草枯黄。老帽山歪戴着帽子,西庙山成了罗锅腰。骆驼山十年没喝水,驼峰瘪瘪。将军石丢盔弃甲,北大山矮了一截。王家崴子少了半条腿。墩台山睡着了,大神树已经被恶梦魇住。

爷爷不计前嫌,一股豪气从丹田上涌。在这之前,他只想为了自己一家人骂天。现在,也为乡里乡亲和一切不相干的人、甚至仇人,一块儿骂一骂吧!他仰起头,恢弘旷远的天空让他心里发虚。把老天爷骂急眼了,打雷灭了自己和全家,将人财两空。正晌午时,他一咬牙一跺脚脱得溜光,一丝不挂无所牵挂。他胆大包天生死不惧,打人无好手骂人无好口,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

太爷在百日之内骂死阎(袁)世凯,爷爷也能在正晌午时骂哭老天爷。太爷骂人只骂到祖宗八代,爷爷想了想,开始从盘古那一代往下骂吧。他舀了牲血泼向四面八方,放开喉咙破口大骂:“老天爷!我操你一万八千辈子祖宗!你听见了吗?你打雷劈呀?放火烧啊?掉石头砸啊?”他将满腔愤懑,变成不堪入耳的村话骂人话,一股脑往外发泄。他越骂越敢骂,越会骂,骂的全是节骨眼和比例,将许多坚硬的东西撅断、劈开、穿透、碾碎、抛弃。他边骂边挥舞双臂恐吓、击掌威胁、扭动身体躲闪腾挪。

太阳被猪羊狗血熏昏了头,用一块块乌云遮羞。真有老天爷,也得被爷爷骂背了气。爷爷骂哑嗓子发不出声,累得精疲力竭,仰面朝天躺在乱石堆上。

他以为自己死了,结果还活着。他爬起来,身上被石头棱角硌出一片片三角形、菱形、多边形小坑。他仰头望去,天空仍恢弘旷远,大海仍深邃蔚蓝,太阳仍悬挂在天上。幸亏没把太阳骂的掉下来,否则光有晚上没有白天,谁都活不成。他放心了,躺在一丛厚厚的盘地蒿上面,疲惫地睡了过去。

大伙儿把一口红漆棺材抬到西山砬子上,棺材头的莲花由太奶亲手所画。男人们拿着打狗棍扛着招魂幡,女人们身披重孝号哭连天,为爷爷收尸。

老天爷没伤董希录半根毫毛,众人把他当成大英雄。女人们吃醋了,用嫉妒的眼神望着奶奶。美女爱英雄,董希录应该属于所有女人。有了董希录,这方土地才平安。不管来了什么精气,只要他跺跺脚,都得老老实实绕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