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燕鱼虽然带领批次脱离险境,也产生错觉,把天空当成海洋。当它视觉恢复正常,也和西庙山近在咫尺。它来不及调整方向、提示后面的批次,义无返顾地撞上悬崖。“啪”地一声暴响,大燕鱼率先在峭壁上撞得粉身碎骨。
随后一阵“劈劈啪啪”暴响,第一批次精壮燕鱼,全部在峭壁上撞得粉身碎骨。一团团鱼鳍、鱼尾、鱼骨,呼啸着反弹出去,沸沸扬扬落到
第二批次燕鱼飞过挡网,一头钻进余惊未息的鸥群之中。两个不同种群在空中剧烈撞击,响起一片惊心动魄的“噗嗤噗嗤”声。一条条燕鱼头破血流,一只只海鸥开膛破肚。有的燕鱼与海鸥粉身碎骨,有的穿膛而过;有的和海鸥镶嵌为十字交叉。西海海面上空,飘下纷纷扬扬的羽毛,洒落淅淅沥沥的血雨。燕鱼和海鸥的残体,“噼里啪啦”从空中落下来,爆起一片片白里透红的水花。
海面上,一层白亮亮的脂肪是裹尸布,裹挟尸块去往深海厚葬。侥幸穿越鸥群的燕鱼一路盲飞,落进南岸树林子里。它们有的挂在树杈上晒成鱼干,有的落在灼热的沙丘上被活活烫死。几条燕鱼已经成功突围,因为恐惧触犯了飞行禁忌,不是逐渐降低高度滑翔入水,而是垂直坠落入海,一个不少摔爆了肚子。
最后的燕鱼批次体能孱弱,根本飞不过挡网。衰老的燕鱼鱼鳍退化,勉强飞离海面。生死关头,它们最大限度挖掘身体潜能,相互照应鼓励。它们把燕鱼孙孙、宝宝、病秧子、老寿星们,裹挟在批次中间。它们借助前两个批次产生的飞行效应,悉数钻出海面,成功地飞跃挡网!第二批次燕鱼和鸥群产生血腥撞击瞬间,形成的缝隙没等弥合,最后的燕鱼批次万分侥幸地穿越出去,稳稳地落在西海海面上,创造了零伤亡奇迹。它们劫后余生,头也不回地游向深海。
燕鱼后代们从此后远离是非之地,再也不赶潮流进入河口门子。
一群大鲈鱼也想飞跃挡网,刚跃出水面被弹回来,翻出鱼肚白。挡网底层,铺满长脖、小嘴、七星、牙鲆等比目鱼类,再一层层往上叠坝。挡网中层,被鲇鱼、鲐巴鱼、加吉鱼、巨大树叶子一样的鳐鱼挤占。挡网上层是白眼梭鱼、红头鱼、鲅鱼、快鱼和刀鲫子鱼登。梭鱼和大鲅鱼,都把自己当成锋利的梭镖,“嗖嗖”射出水面,义无返顾地撞在挡网、网杆和网纲上。前面的梭鱼和鲅鱼“劈里啪啦”掉下来,后面的梭鱼和鲅鱼前赴后继往前撞,再“劈里啪啦”掉下来。
被闷死挤死的鱼类大张嘴巴,在挡网边漂了白花花一片、厚厚一层。玳瑁露出锅盖一样的龟甲,划动一对对浆片,小筏子一样在网边巡游。斑海豹撅着猫和兔子一样的胡须,浮出水面,锲而不舍地寻找出口,发出焦躁的“吱吱”声。
大西山南海底、小西山南海底、南关沿、盐场老李大河、沙包子大鸭湾、吕屯大沙河直至上游永宁大河,各种回游鱼类,在浅水中绝望地活蹦乱跳。
潮水逐渐退下去,挡网内层层叠叠的鱼越积越厚。底层鱼上不来,中层鱼动不了,上层鱼翻不过身。鲈鱼、胖头鱼、梭鱼逆流而上,游进老李大河做“两合水”鱼类。狐狸在海边往来穿梭,把搁浅的大鱼拖上岸,匆匆掩埋继续捕猎。
海鸥越聚越多密集,天空斑斑驳驳,地面上花花搭搭。鱼越聚越厚,形成一座坚固的鱼坝。水位越来越高,海水从鱼缝中渗出,如同雨后海边流淌的山空子水。“网袖”后面,一圈旋涡围绕着独杆旋转,里面逗留一团褐色的泡沫。
拴“网袖”的纲草绳越抻越细,快被崩断,又猴筋一样慢慢抻回来。时机已到,爷爷迫不及待穿上水叉子,乘筏子下海巡鱼。潮水不退干,奶奶坚决不让他下海冒险。水叉子是连着靴子的胶皮连衣裤,齐胸高,用带子挎在脖子上。
奶奶劝爷爷别穿水叉子,一丝不挂轻手利脚多好,反正没人看。想起大西山人穿着水叉子牛哄哄的样子,爷爷都眼气死了,非穿不可。穿了水叉子的爷爷像只海爸子精,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他感到非常自豪,终于和大西山人脑袋一般高肩膀一般齐。他表情庄重,拖着筏子和漂箩笨拙地下海。他把两只连筒大靴子费劲塞进筏子横梁内,像两条大头鱼钻进“网袖”。他坐在筏子上,用一把扬场的木锨做桨,向海里划去。木锨往上漂,被他使劲按进水里,划向“鱼牢”后面的“网袖”。几根筋一样的筏子坐个大活人,进到海里,东倒西歪不听操控。
海里不是园子里挑水浇菜的水坑,转个圈儿就到坑边。木锨不是橹也不是浆,使劲小了筏子不动弹,使劲大了筏子转圈。再加上一圈葫芦头碍碍手碍脚,爷爷手忙脚乱控制不住筏子,怎么靠不上“网袖”。他身不由己不知道转了多少圈子,筏子险些被潮水拉进西海,只好上岸。奶奶说:“有根绳子就好了,我在岸边扯着,筏子能走直道。”爷爷说:“住家过日子,能缺银子不能缺绳子。”
爷爷被连筒靴卡住下不了筏子,奶奶钻到牛车底下,掏出一卷备用绳子。爷爷让奶奶把绳子栓在头杆上,另一头拴在筏子后面,嘱咐:“筏子转圈你就使劲拉直,筏子走直道你就松手。”奶奶在岸上操纵绳子,拖拖拽拽收收放放,总算辅助爷爷把筏子靠上“网袖”,在孤杆上拴牢。爷爷解开网袖末端绳头,往漂萝里面倒鱼。“鱼牢”早已被鱼塞满,“网袖”里也塞满了鱼,死沉死沉。
漂在水面上的漂箩绊绊拉拉,爷爷一点点松开网袖,好不容易对准漂箩口,要一条不拉地把鱼放进去。堵头的大头鱼太大,爷爷双手扣住鱼腮使劲按,怎么也塞不进漂箩。大头鱼缓过劲,摇头摆尾拼命挣扎,差点儿从爷爷手里挣脱。
爷爷用牙咬住网袖腾出另一只手,把长长的木锨把穿进鱼腮。他没控制住大头鱼,筏子被拽得前撅后仰,几次差点儿倾覆。他想把木锨从鱼腮里抽出来,已经做不到了。放弃大头鱼就得丢弃木锨,筏子没了动力,奶奶把绳子拽断,别想把筏子拽到岸上。筏子倾覆更是万劫不复,爷爷大头朝下被活活溺死。
岸上的奶奶提心吊胆,董希录为什么穿上笨笨拉拉的水叉子,网袖里那么多鱼,为一条大头鱼耽误工夫。他在地面上顶天立地,到了海里无能为力。
大头鱼尾巴剧烈抽击海水,想挣脱木锨。爷爷刚要换下手,大头鱼猛地一蹦。筏子倾覆的一瞬间,爷爷松开网袖,抓住孤杆。大头鱼从爷爷手里逃脱,无法摆脱鳃里的木锨。木锨带着大头鱼漂往西海,鱼绞劲儿扑腾也沉不下去。
漂箩也幸灾乐祸地漂走,渐行渐远。网袖口一散,里面的鱼全跑出来。死鱼漂浮在海面上,大张着嘴巴仿佛很惊奇。半死不活的鱼半卧在水里,嘴巴一张一合,尾巴无力地打着浑儿。和挡网内的鱼相比,从网袖里钻出去的鱼,九牛一毛都算不上。爷爷稳住筏子,抓住纲草绳拉住网袖扎紧,重新栓在孤杆上。
奶奶小心翼翼地拽着绳子,筏子东倒西歪颤颤巍巍,总算平安靠岸。水叉子里面灌进海水,紧紧贴在爷爷身上,被胀在筏子里动弹不得。他让奶奶拿过大网兜,代替漂箩装鱼,用铁锨代替木锨划水。涨百年大龙潮,奶奶因为贪婪,差点儿葬身海底。她苦口婆心劝爷爷:“脱掉水叉子把,脱不下来用渔刀子豁碎,什么也没有命值钱。能巡上十条八条鱼就知足了,巡不上来就撤网放鱼。”
爷爷根本听不进,她又说:“河口门子不是哪家哪户的,这辈子成了你的,下辈子还不知道是谁的。筏子上坐一个人都悬,拖不动一大网兜子鱼。”
爷爷已经鬼迷心窍头,对奶奶大声咆哮:“你赶快放绳子吧!”奶奶无可奈何地说:“男人再精明,有时候也不如女人。两口子再齐帮对手,也有顶牛的时候。”爷爷划动铁锨,说:“女人的话该听的听,不该听当成耳旁风。”
爷爷有了经验,筏子一靠近孤杆,赶紧用胳膊肘圈住控制住。他撑开网兜套住网袖,拉开绳子活扣。网袖里面的鱼一条没跑,一股脑地钻进网兜里。
装进上百斤鱼的大网兜,沉进海底自行拉紧封口。爷爷用铁锨奋力划水,奶奶在岸上用力拽绳子。筏子不但没前进,还被水下的网兜坠得直往后仰。
老石礁北头,几道海龙卷飞速盘旋,由远而近,朝河口门子席卷而来。东南方向老帽山上空,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奶奶一看不是好兆头,一边向西北、东南戳渔刀子,一边“呸!呸!”啐,大喊:“希录,上来精气了!快把网解开扔了吧!快上来!”爷爷在海里大喊:“把绳子套在肩膀上,使劲往前拽!”
奶奶劝不了爷爷,一边哭一边把绳子勒在肩膀上,躬着身子用力往前拽。海里的爷爷躬着身子,用铁锨拼命划水。筏子猛地一翘再一坠,一下子横过来。
“扑通”一声,爷爷大头朝下,随筏子翻扣在海里。一圈葫芦头大帮倒忙,把人垂直挂在水下,托举两只绝望踢蹬的大靴子。水叉子灌饱气,“呼啦”一下,胀成两条粗粗的气囊。奶奶被绳子扯倒,仰面朝天倒在沙尖子上。
奶奶大声哭喊没有回应,倒招来霹雳闪电。铺天盖地的大暴雨,下的昏天地黑。大概精气见到眼前的一幕,也害怕了,窝头去往西庙山方向。
奶奶浑身一个雨点没掉,沙尖子半点没湿。她抬头一看,河口门子以东大雨如注,竖起一面顶天立地的雨墙。河口门子以西晴空万里,上百里滩涂,被太阳晃得雪白瓦亮。将军石高出一大截,被宝剑齐刷刷斩断的脖颈,似在冒血。
大海成了大旱年头的浅水湾,一点点干涸。老石礁露出海面,一片海蛎壳把太阳光反射过来,像镜子一样晃眼。辕牛和套牛又渴又饿,把墨绿色海草当成南关沿,把刹闸的大车拽下沙子,犁地一样把大车拖到海沟边。海草不能吃,两头牛再别想把大车拖上岸。它们向沙尖上回头张望,“哞哞”地呼唤主人。
奶奶用力拽绳子,脚下沙窝被她跐出两座深坑,绳套深深勒进肩膀。海里的筏子纹丝不动,只有靴尖一翘一翘。董希录还没死,让她快点儿把他拽上去!她不知道怎样才能救出爷爷,跪在沙尖上,一个劲朝南天门磕头。她额头“嘎嘣”一下撞在绞杠上,摸了一手血。她急忙起身,把绳头栓在绞杠上,疯了般一圈圈转动。绞杠“吱吱扭扭”尖叫,海怪触角一样的气囊一点点靠近岸边。
筏子死死卡在岸边,爷爷双脚朝天,下半身浸在水里。奶奶不顾一切地扑到水里,扳住爷爷双腿拼命往下压。有一圈葫芦头浮着,筏子怎么也翻不过来。
奶奶几乎飞上沙尖,拿了渔刀飞下来,一口气割断筏子上的一圈葫芦头。葫芦头成了一群散鸭子,摇摇摆摆顺水漂走。爷爷两条腿被筏子横梁卡住,奶奶憋足一口气钻进水底,撑起筏子用力往上扛,爷爷脑袋终于露出水面,奶奶用尽全身力气撑住筏子,大声哭喊:“希录!你赶快喘口气!你快喘口气呀……”
上游大雨倾盆,河水暴涨,水位快速升高。被闸住的鱼类,成了一锅越熬越稠的碴子粥。河蟹在强大压力下全部出洞,漂浮厚厚一层。挡网外面,一根根水柱从鱼缝间强力喷射,是成千上万个童子比赛泚尿。网扣里伸出一片片长的尖的圆的扁的鱼头,各种形状颜色的鱼尾。许多鱼被网扣腰斩,只剩下半截鱼身。
挡网被压迫成巨大弧状,成了难产的孕妇肚皮,随时破水崩溃。奶奶和膨胀的水叉子进行生死抗衡,爷爷没有半点反应,从嘴巴里“哗哗”往外涌海水。
只有把水叉子捅破放气,筏子才能正过来。沉重的筏子,把奶奶死死压住。她伸出手里渔刀子,只差一点够不着爷爷的大腿。她能撑住一时撑不到半晌,力气耗尽,两只脚在淤泥里越陷越深,“扑通”一声,被筏子压进水底。
奶奶呛了几口咸涩的海水,拼命掀开筏子,“噗嗤”“噗嗤”两渔刀,捅破爷爷身上的水叉子。气囊顿时瘪下去,渔刀刺进爷爷的大腿。水叉子破口处,射箭般蹿出两股血水。奶奶叼住渔刀,一使劲掀起筏子,将爷爷翻转过来。
爷爷一动不动地瘫歪着,仿佛已经死去多时。他脸色青紫,嘴巴半张半闭,淌着海水和涎水。奶奶用渔刀把水叉子豁碎,拔出靴子扔进海里,用力把爷爷的两条腿拔了出来。筏子一身轻松欢快地跳了个高,优哉游哉漂向西海。
奶奶把脸色死灰的爷爷拖到沙尖上,成了一滩烂泥。他仿佛正在腐烂,手里还紧紧地攥着铁锨。在海里,爷爷的能力还不如一只泥蟹和一条胖头鱼。
奶奶悲怆地呼喊:“西录,你快醒醒,你快醒醒!”爷爷一动不动。她赶紧回去喊人,跑了几步又回来。等她把人喊来,只能给爷爷收尸。她把爷爷身子翻过来,头朝下背朝天,用力拍打后背。她手劲太小,脱下衣裳垫在后背上,拔下绞杠,像在捶板石上用棒槌捶衣裳,“呼嗵”“呼嗵”捶打。血水和着海水,从爷爷嘴里“哇哇”地喷涌。控完水,奶奶把爷爷翻过来,用脚掌使劲揉搓胸口,没有一丝气息。她把死马当成活马救,像二舅爷治疗瘟猪,用渔刀子刺破爷爷的手脖子脚脖子耳根子放血,比杀猪还瘆。一股股鲜血蹿出来,渗进沙子里。
天地间蓦然发出“吱吱嘎嘎”声,天空独木难支,要天塌地陷!电光一闪一声炸雷,半天空雨墙被炸出黑洞洞的大窟窿。老帽山山洪爆发,山尖一样的洪峰,眨眼工夫漫过永宁城南门外。洪水荡涤大沙河,冲过大鸭湾,覆盖老李大河,横扫南关沿。万马奔腾的洪峰,摧枯拉朽过了南海底,直奔河口门子而来!
雷霆万钧的洪峰撞上挡网,激起滔天巨浪,“戚嗤咔嚓”全线溃坝!网杆成了一根根洋火棍,被推倒折断连根拔起,呼啸着飞跃潮头。“鱼牢”倾覆,瞬间没了踪影。巨大的潮头裹挟一块块挡网、一堆堆活鱼死鱼,向海里全线推进。
铺天盖地的海鸥,被震耳欲聋的涛声吓破胆,逃的无影无踪。来不及起飞的海鸥,被浪涛卷进旋涡。海沟边的老牛和牛车,被滚滚洪流无情吞噬。沿岸来不及上岸的狐狸,都被洪峰卷走。一片片芦苇和山柴柳,被连根刷掉。
洪峰过后,河口门子被搜刮一空。北岸少了半截胳膊肘,南岸沙尖子无影无踪。瞎董万空平坎子改河道、在南关沿淤积的一座沙洲,冲得一干二净。滩涂被刮低了一层,南海底残留的河蟹,被大水冲得一只不剩。几个舍命不舍财的捞鱼人来不及逃上岸,被洪水抽进海里,半个月后变成死早,从北海大流上岸。
盐场掉进了老李大河,四面一片汪洋。大树半截以下淹在水里,园边子苞米头影不露。村南老范家和老阎家,房子被大水浸泡。河水漫街,进了李四成家院子,顺猫洞子灌进屋,一点点上了炕沿。大水顺汪忠巾家房西头的小溪流,一直淹到老于家后二道街。小西山地东头被水淹没,官道南、北苞米地里,垅沟里被鱼填满。几年前那次百年大龙潮,也没涨这么深的水,这么多鱼搁浅。
小西山黄龙桥头影不露,准备去盐场的人们被隔在余连君家房后。准备回大、小西山的人们,被隔在小黄茔上。半拶宽一庹长叫不出名的大白鱼,一条咬着一条尾巴,扯进老李大河。大神惊呼:“小白龙上岸,黄龙回北海龙宫了!”只听“呼隆”一声,从地东头水下腾起一条金翅金鳞的黄龙,带起十几丈高的水花!黄龙摇头摆尾在空中飞行,“扑通”一声,落进盐场南边子河岔。在虾兵蟹将的护卫之下,黄龙一路向西过了南海底,出了河口门子,去往北海龙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