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杨树慢慢倾斜,没砸向衣裳,转个圈儿追撵二爷。“呼嗵”一声地动山摇,断枝和尘土飞上天空,二爷被砸在成肉泥烂酱,齐刷刷跪在地上。二爷倒在树杈空隙中间绝处逢生,从树场家家户户。他给每家每户做了过年供祖宗的供桌,守灵的长板凳,风匣和洗衣板灯。
把桥造成什么形状,用什么装饰,叫什么桥,二爷很是费了一番脑筋。大神说:“大杨树是藏在小西山的一条黄龙,必须造一座黄龙桥。”黄龙桥有龙头龙身龙尾,龙须龙磷龙爪龙眼龙牙一样不能少。龙头向东口含朝阳为龙珠,龙尾向西揽西天明月,取名小西山黄龙桥。有朝一日黄龙借水腾飞之时,将是小西山紫气东来之日。二爷忙了九九八十一天,用大树主干做桥身,建成一座栩栩如生、高六尺、长九九八十一尺的“小西山黄龙桥”,坐落在地东头老李大河之上。
大小西山出行的人们,再不用蹚水过河、大雨大潮被搁在两岸。二爷成了远近有名的木匠,三天两头背着木匠工具,出去干活。在当地提起鲁班,很少有人知道,提起小西山“二木匠”,人人皆知。他给别人家盖房子,专门放大树。使原生林发展成次生林,生长得更加茂盛。大伙儿被白亮亮的阳光晃得睁不开眼,打眼罩才能出门。过去有家无园,都到南关沿开辟菜园,种菜摘菜收菜。
现在重整菜园,不出院子能吃到各种蔬菜。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老爷子老太太躺在炕头上晒太阳,人人脸上有了红润。二爷为谁家放倒一棵大树,谁家盖一座大房子。光是树皮、刨花等边角余料,足够一年的烧柴。
三爷会编苇席、蓑衣,十根手指头收放自如。他用残苇子和香蒲棒杆编坐席、蒲团、孩子玩具。他编的小房子有门有窗,里面坐着抽烟老头、纺线老太太、做饭媳妇、小孩子玩耍、鸡鸭鹅狗等。他用马莲编猪马牛羊鸡鸭鹅狗,拉动拽杆,会跑会飞会演影调戏。他用秫秸插鸟笼子和蝈蝈笼子,让鸟儿自己飞进去、蝈蝈自己爬进去。他用芦苇叶编的小船,从北海大流漂到王家崴子。他用老蒲扇“织布”,用树叶吹小曲,用树皮和苞米叶子做叫叫,在传统做法上都有创新。随便一样东西到了三爷手里,都能加工成精美的玩具和艺术品。
三爷的拿手好戏,会打各种各样的绳子结。有活结、死结、半死不活结、狗刨结、牛角结、鱼尾结、鸡爪结、合欢结、鸳鸯结,傻老婆结等。猪蹄结最适用,不管栓牲口和捆草,孩子都会。用梅花结栓笼头,再狡猾的牲口挣不开,用来捆草,任意摔不散。用梅花结上吊,后悔都来不及,等解开也挺尸了。
三爷最大的功德,为子孙后代发明捆草绳子上的“滑子”。小西山的孩子们冬天除了撬疙瘩头,再是搂草。滴水成冰的日子,草冻得格外焦脆,是搂草好天气。小西山的孩子除了胎记,手脚还留下冻疮疤痕,做了皇帝都除不掉。
脚上冻疮溃烂,和鞋子粘在一起,一天不敢脱鞋。晚上脱鞋,连皮带肉一块儿揭下来。冻疮年年犯,反复溃烂,如同化冻的“三冻三化”。尤其春天“返冻”,冻疮奇痒难耐,挠破冒黄水,到了夏至才愈合。用茄杆和辣椒杆熬水洗,是小西山人治疗冻疮的秘方。冻疮溃烂后,再用“两杆”烧灰,敷在溃疡上。用冬青熬水,治疗冻疮疗效更好。孩子们手脚冻烂爬不上大树,还耽误搂草。
孩子们手脚冻孬了,套上绳套拖着帘子也能走,用胳膊肘夹着筢子也能划拉草。捆草时,手冻孬了系不紧绳扣。挑草回家途中,草捆碰上树趟子遇上大风,上坡下坎一碰一挂一颠,顷刻散捆,白挨冻白挨累还遭大人叱骂。
三爷发明“滑子”,解决了捆草这一世代难题。砍一根指头粗有分叉的榆树枝,用火烤软,在梯子枨上曲弯定型,削尖前端捆住未端,栓在绳子头上成了“滑子”。捆草时将绳头穿进“滑子”,勒到极限挽扣,任意折腾草捆不散。
会计大师双手同时打两个算盘,计算不同数据。三爷双手同时织两盘渔网,网扣大小不同。他到大西山老陈家织网,手巧勤快。大西山闺女个个惊艳,陈家大闺女百里挑一,竟看好其貌不扬的三爷,只等二爷成亲之后再做新郎。
从小到大,四爷手里总握着一根鞭子,见什么抽什么,直到抽掉、抽落、抽散。他把墙头抽倒半截,把街上的大柳树抽脱皮,飞过头顶上的家雀被他抽落,鸡鸭鹅狗不敢进院。经过天长日久苦练,他将反手、正手、回弯和爆发力玩出绝技。不管长鞭短鞭,只要握在他手里,都是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他在南海底甩响鞭,在西庙山都能听见。他在西山砬子抽鞭子,好半天才能传到小西山。他鞭子从来不吃素,抽到捣蛋的牲口身上,鞭鞭见血肉,鞭梢剜肉。
邢屯车老板邢满金驯服牲口有名,外号叫“驴见愁”。他家祖宗八代男人,都活不过五十七岁。他眼看到了五十六岁,仍买不起一匹马。他怕死后合不上眼,用一头毛驴价钱,买回一头“大毛腿骡子”。凡叫“大毛腿”的牲口,无不性情暴烈,一般的车老板不敢招惹。一头“大毛腿”驴,如同一个寻衅滋事、为害乡里的地痞无赖。一匹“大毛腿马”,堪称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黑旋风李逵。
一匹暴躁的“大毛腿骡子”,堪称一个凶犯,再好的车老板也退避三舍。邢满金依仗艺高胆大,狠抽骡子三鞭子,来个下骡威。骡子出其不意一个后旋踢,踢中他的裆部。他“妈呀”一声惨叫倒在地上,养了好几天爬不起来。
每当骡子看见主人拉巴着腿赶车走路,顿时龇开一口大板牙讪笑。邢满金使了一辈子鞭子,从没被一头牲口拣过笑。那天他把骡子栓在树上,打断几根鞭杆,没驯服骡子倒成了仇家。每天一卸套,骡子转过身就踢,见了邢家人和鸡鸭鹅狗又踢又咬。它踢伤了大黑狗,踢死一群鸭子,把街上大门踢散架。女人和孩子们不敢出门,家里小嫩鸡被骡子吓死,老鸡们飞到山上做野鸡。
他把骡子牵到集市,给钱就卖。恶骡子白给没人要,躲它还躲不及呢。他不得不做出最后决定,杀骡子。他求来屯中几个壮汉,拉着扯着拽着哄着,好不容易把骡子绑上架。他手拿锋利的杀猪刀,亲手对骡子大抹脖。
骡子没有丝毫胆怯,像慷慨赴死的孤胆英雄,昂首挺胸喷着鼻响。刑满金犹豫半天,找出许多不该杀骡子的理由。骡子虽然一身脾气,但是干好活,有马的快性,牛的筋骨,毛驴的皮实。他调教不好一头骡子,白使了一辈子鞭杆子。
他改变主意,把骡子从架上解下来。骡子不通人情,出其不意一个横扫,把他刚恢复好的屁股又踢成歪腚子。他再痛下杀无赦的决心,也没有能力执行,将其放生做野骡子吧。骡子记仇,把他全家人堵在屋里,谁出来和谁拼命。
一位十四岁少年闻讯赶来,要驯服骡子为邢家人解围。邢满金在集市上被四爷偷过牲口,眉开眼笑把他从后门请到家里,说:“你不用偷不用抢,大毛腿骡子不但归你,我还倒贴俩钱。”四爷从后门出去,从房东头绕到前院。
溜须拍马,对所有牲口管用,摸准痒痒肉,再烈性都对人有三分好感。四爷用手触摸骡子的脑门、鼻梁、脖子、腋窝、后背、腰眼。见过刀的骡子不吃这一套,总用屁股对着他,出其不意就是一个后旋踢。四爷机灵躲得快,否则后腚不被骡子踢塌踢歪,也被踢跩。骡子软硬不吃,四爷选择来硬的。
他先甩一通连环鞭,都是一鞭两响的连珠炮。骡子没被震慑,反而更加狂怒。它挣脱笼头又挣断绊索,非要和四爷拼个鱼死网破。四爷从来没见过这种牲口,吓的逃到后院钻进屋里,藏在炕沿下。院子里,疯狂的骡子左奔右突横冲直撞,上演全武行。它脑袋一低屁股一撅一个双飞踢,“哗啦”一声,牲口槽子四腿朝天翻倒在地。它把尿桶踢成天女散花,木片沸沸扬扬落满庭院。全家人积攒浇菠菜的尿水,淌得一干二净,空气中洋溢着浓烈的尿臊味儿。
水扁担成了风斗上一叶桨片,“哗啦啦”旋转,飞过墙头飞过房顶直奔后园,挂在枣树上荡秋千。覆巢无完卵,两只水筲不能幸免,被踢瘪去了井沿。尖头锨成了飞镖,“嗤喽”一声穿透窗户飞到炕头上,戳翻了一盆稚嫩的豆芽菜。大板锨更是出手不凡,铲断屋檐下横杆,挂在上面的蒜辫子、苞米穗子、干辣椒、靰鞡头子、芸豆干、锄头耙子,“劈里啪啦”地落了一地。
大片筐成了跟头匠,一溜跟头轻飘飘翻到墙外。鸡群惊叫着飞出街门,几只鸭子跑得慢,被一顿铁蹄送上蓝天。猪圈墙轰然倒塌,骡子仰面朝天掉进猪圈。可怜的肥猪被砸掉腰子,窝在粪水里痛苦哀嚎。骡子一个鹞子翻身跳出猪圈,对着屋门一头头猛撞,要闯进去和人拼命,门框眼看支撑不住。
四爷抢先跳出窗户,引开骡子。骡子转身一头撞向四爷,四爷向旁边一闪,一鞭子抽向骡子耳朵。鞭梢将牲口耳朵剪开一个豁口,耳尖像撕开的窗户纸,耷拉下来。骡子没等收住四蹄,臀部又挨了一鞭。鞭梢炸落,似刀尖剜进皮肉。鞭梢一旋一带,一砣连着皮毛的肉块飞出去,“吧唧”一声粘在墙上。淅淅沥沥滚烫的鲜血,顺骡子后腿往下淌,在地上积成一个溜圆的红镜面。
骡子虽然疼得浑身抽搐,仍不屈服,面对四爷怒目圆睁,前蹄扒着地面挑战。四爷朝头顶上甩了个花鞭,随着“啪啪”一鞭双响,两只正在飞过的家雀被抽中,顿时四分五裂,羽毛和着鲜血,沸沸扬扬飘落在骡子眼前。
杀鸡给猴看这招最管用,骡子顿时吓得丧魂落魄,双泪长流。它垂下硕大脑袋,四条腿不住颤抖。它踉踉跄跄往前走了几步,可怜巴巴地望着四爷,讨好地伸了伸舌头。它没等舔到四爷的手,四蹄哆嗦站立不住,前蹄跪地垂下脑袋。
从此后,骡子在邢家老老实实干活。骡子最高寿命三十岁,它三十三岁时,还在地里干活。它趟完最后一垅地,踉踉跄跄躲过一株苞米苗,卧在一片青草上悄然死去。骡子死后半年,七十三岁的邢满金无疾而终,成为邢家男人中的寿星。
爷爷奶奶不让五爷和六爷干活,供他们去永宁城私塾念书。
爷爷起早贪黑在地里耕种,在西沙岗子倒沙子,倒出十间房场。他在“青石线”撬青石往回扛,做封檐石和拦水墙。他到东北海石坑撬够盖十间房子石头,一块块扛上山顶。东北海离我家七、八里地远,不累死累瘫也得扛上十年。
那天一大早,几个爷爷去永宁城赶集,卖草药卖活鱼卖炕席蓑衣。傍晌,他们赶回一挂崭新的大车,给哥哥送份大礼。驾辕的大犍牛正值好牙口,拉着哥几个顺斜岔子拐向西北地。大车轱辘碾过董万全家街门口坎子时,颠得兄弟几个仰倒在车厢里。爷爷杀鸡,奶奶炖了一大锅鸡肉蘑菇,犒劳几个兄弟。
太爷和太奶端起了酒杯,全家人高高兴兴吃了顿丰盛的庆功宴。
我家盖了十间房子,媒人开始上门。二爷对媳妇的要求,只按小嫂子标准。闺女来看家,长像难和小嫂子相差天地,其他方面更是望尘莫及。大伙儿都说白美荣像小嫂子,二爷听了嗤之以鼻。她是杀牛婆闺女,也是白成太的养女和妹妹,成亲后他叫白成太老丈人还是大舅哥?再说,白美荣怎能和小嫂子相比?
那天,他到河南给人盖房子回来。在南关沿,小嫂子c着一筐碱篷子往家走。他赶忙从后面上来,说:“嫂子,我来c。”他和小嫂子边走边唠嗑,过了大胡同子感到不对劲儿。小嫂子说:“把筐给我吧,我要回家了。”
“小嫂子”竟是白美容!二爷动心了。白美荣太迷人太招人喜欢,二爷经过几天几夜考虑,求大神到白家探口风。白美容也喜欢二爷,杀牛婆正愁闺女难嫁,满口答应。那天傍晚,二爷干完木匠活从西北洼回来,见小嫂子还在南关沿洗衣裳。他走到跟前:“嫂子,回家吧。”帮小嫂子端洗衣盆。小嫂子低头不说话只是笑,他发现小嫂子还是白美荣。白美荣回头甜甜地笑了一下,二爷顿时停下脚步。两个人不约而同折回南海底,在树趟子里甜甜蜜蜜过了一夜。
二爷和仇家闺女私定终身,全家坚决反对。既然生米煮成熟饭,再难吃也得往下咽。二爷和白美荣成亲之后,三爷和老陈家闺女成亲,我家成了大户。
白美荣和奶奶一样泼辣能干,和公婆、妯娌、大伯子和小叔子融洽相处。几个媳妇齐帮对手,日子越过越兴旺。天敌的伤害已经过去,奶奶重返沙湾底扩建鸡栏,这里又成了小鸡乐园。奶奶把小鸡放出去散养,在北海头搭了几座凉棚。小鸡们到海滩上溜达,啄食海蛎壳补钙。小鸡不但下连蛋,还下双黄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