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话到了嘴边,看着母亲眼底那不容置疑的权威和那份他无法完全否定的、“为你好”的底色,他最终还是将翻涌的情绪死死地压了下去。他不能。至少现在不能。在这个家里,母亲的意志是绝对的,任何正面冲突,最终只会引来更严厉的压制和更令人疲惫的说教。
他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垂下眼睑,用一种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疏离的语气,低声说:“妈,我知道了。我去收拾东西。”
周母似乎没料到儿子会是这种反应,愣了一下,准备好的更多训斥卡在了喉咙里。她皱了皱眉,觉得儿子有些不对劲,但看他一副顺从的样子,火气也消了些,转而继续强调:“知道就好!下午我们就坐最后一班车回市里,你赶紧把心收回来,别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心思都要放在学习上!”
周晓雯见状,连忙打圆场,拉着周逸鸣的胳膊往他房间走:“哥,你快去收拾吧,妈也是担心你。我给你拿点喝的。”
回到熟悉的房间,周逸鸣关上门,背靠着门板,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他看着书桌上堆积如山的参考书和试卷,那是母亲为他规划的、通往“光明未来”的阶梯。可此刻,这些书本在他眼中,却仿佛变成了一座冰冷的囚笼。
他想到了父亲。父亲虽然话语不多,但似乎比母亲更通情达理一些。他是不是知道母亲去找沈雯晴家的事?他会不会有不同的看法?一股微弱的希望在他心中升起。
午饭时,父亲回来了。饭桌上的气氛依旧沉闷。周母还在不时地敲打周逸鸣,强调高三的重要性。周逸鸣默默地吃着饭,寻找着开口的时机。
终于,在周母起身去盛汤的间隙,他鼓起勇气,抬起头,看向父亲,声音有些干涩地开口:“爸,我……”
父亲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下文。
“我……”周逸鸣的喉咙滚动了一下,“今天在黄羊镇……又去找沈雯晴了。”他小心翼翼地避开了那些激烈的冲突,只提了名字和这个事实。
父亲的表情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只是沉默地看了他几秒,然后拿起筷子夹了口菜,语气平和地问道:“她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还好吗?”语气平常,带着一种长辈对晚辈的、略显疏离的关心,聚焦在身体健康上,并未深入探究其他。
这一刻,周逸鸣心中那点微弱的希望之火,轻轻摇曳了一下,并未完全熄灭,但也未能燃得更旺。父亲的反应,像一潭深水,看不出底下是知情还是不知情,是赞同还是反对。他没有提供支持,也没有施加压力,只是停留在最表层、最安全的问候上。这种平静,反而让周逸鸣更加无从开口,无法将那些汹涌的委屈和质问倾泻出来。
他将到了嘴边的更多话语,连同满心的复杂情绪,一起狠狠地咽了回去。他低下头,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味同嚼蜡。
“她……”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她哭了。”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根针,深深地扎进了他自己的心里。比起记忆中那个在雪夜里为他挡刀、浑身是血却眼神倔强的“兄弟”,今天这个在他面前失声痛哭、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沈雯晴,更让他感到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楚和……浓重的负罪感。
是我……是我和我的家人,把她逼成这样的。
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我不该去质问她的……我明明什么都不知道……我还对她说了那么重的话……
这些念头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内心。
父亲似乎听到了他这句低语,夹菜的动作微微一顿,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继续吃饭。这种沉默,在周逸鸣此刻敏感的心中,被解读为一种无言的默许,或者至少是,不打算介入。
下午,母子三人沉默地搭乘了返回市区的大巴车。周父因为工作原因,暂时留在黄羊镇。周逸鸣靠窗坐着,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逐渐变得繁华起来的街景,心中却没有丝毫归家的喜悦。黄羊镇那片广阔的棉田,田埂上那个痛哭的身影,沈卫国愤怒的指责,王师傅现实的感慨,母亲不容置疑的说教,父亲平静却疏离的问候……所有这些画面和声音,在他脑海中交织、碰撞,形成一团巨大的、无法驱散的迷雾。
他的人生,仿佛被一条看不见的轨道牢牢锁定,通往一个被预设好的、所谓“光明”的未来。母亲是坚定的执旗手和护轨人,而父亲,更像是一个沉默的旁观者。那条轨道两旁,所有被视为“杂草”或“风景”的人和事,包括他刚刚萌生却已被粗暴扼杀的情感,包括那个被他家人伤害、却让他心痛不已的少女,都只能被无情地抛在身后。
大巴车在公路上平稳地行驶着,载着他驶离这片承载了他太多复杂情感的土地。周逸鸣闭上眼,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一种悄然滋生的、连他自己都尚未完全明晰的叛逆。他对那条被安排好的路,对母亲绝对的控制,对父亲沉默的旁观,第一次产生了如此深刻的怀疑。有些东西,似乎从今天起,已经悄然改变了。一道无声的裂痕,在他与家庭之间,也在他与自己曾经笃信的未来之间,悄然蔓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