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跟自己剖析这些势力格局是何用意?
是告诫自己宇文家树大根深、爪牙锋利,让自己心生畏惧,知难而退,日后即便看不顺眼也得赔着笑脸?
似乎是这个理。
皇家权衡之术,不外如是。
但……
心底深处,又有一丝极细微的直觉在骚动,仿佛冰层下另有暗流汹涌,指向另一种更惊人、更酷烈的可能。
“行!今日就聊到这!点到为止!”皇帝忽然站起身,脸上又春风拂面,仿佛刚才那番低语从未发生过,“鹤大将军身负重责,还是尽早返回北境守望古城坐镇为要。朕这边,也还有堆积如山的奏章要批阅!”
谈话戛然而止,如同利刃斩断流水。
出得太岚宫,午后的阳光泼洒下来,竟有些刺目。
鹤元劫眯了眯眼,忍不住凑近御国春,低声问道:“岳父,陛下最后那番话,到底是……?”
御国春抚着银须,沉吟片刻,缓缓摇头:“天心似海,难测深浅啊……不过贤婿宽心,依老夫这点浅见,出不了大岔子。咱们这位陛下,年纪虽轻,胸襟是有的,这城府……也深得很。”
送御国春回府邸,鹤元劫几人并未入内。
白天,御国府邸妻妾成群,儿女绕膝,那份“热闹”是御国千雪素来最深恶痛绝的,多待一刻都觉窒息。
御国春也未强留,只站在鎏金大门前,目送他们离去,眼神复杂。
三人在皇城寻了家清静雅致的饭馆用了午饭,席间默契地避开了朝堂话题。
下午稍事歇息,便漫步长街,采买些稀罕物件,便是带回分予众人的礼物。
一正圆竟独自去了市集,称了几样水灵鲜嫩的时蔬回来,晚膳由他料理。
晚餐,一正圆下厨,几样素菜炒得青翠欲滴,清淡爽口,别有一番山林风味,与市井大荤迥然不同。
饭后,月华初上,剑网微薄,清辉遍洒小院,如同铺了一层薄霜。
鹤元劫与御国千雪沿着碎石小径缓步而行,夜风拂过,带来墙角竹丛的沙沙细响和不知名花草的暗香。
白日里按下不提的惊涛骇浪,此刻在这静谧的月色下,自然而然地重新漫上心头。
“千雪,”鹤元劫望着天际那几颗疏朗的寒星,开口道,“你说,陛下今日最后那番话,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御国千雪步履轻盈,银发流淌着月华,宛如冰河泻地。
“首先,他为何独独问你那个问题?明知是烫手的山芋,开口便得罪人。寻常臣子遇上,必定是左右逢源,含糊其辞。而你,没有。”
“所以……他首要是在掂量我的性子。”
“嗯。”御国千雪微微颔首,月光在她完美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你答了,答得赤诚坦荡,甚至堪称莽撞,他反而抚掌大笑,称善道好。这或许意味着,他要的,恰恰就是你这份不掺假的‘直’。”
鹤元劫若有所思,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指节:“那他后来点明宇文家的势力……我总觉得话里有话,像是有两层意思。其一,或许是告诉我宇文家势大根深,让我心存敬畏,莫要轻易去碰,免得引火烧身……”
“此种意思的占比很小。”御国千雪断然道,声音清冷如碎冰。
“为何?”鹤元劫愕然。
“因为……”她倏地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冰蓝的眸子在月光下清亮得惊人,直直望入鹤元劫眼中,那目光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笃定和某种近乎霸道的占有欲,“你是我御国千雪的人。”
这话说得极其自然,脱口而出,仿佛天经地义。
鹤元劫猝不及防,像是被天罚劈中,愣在当场,耳根子瞬间烧得滚烫,心跳擂鼓般撞着胸腔。
御国千雪话一出口,似乎也瞬间察觉了这话里的歧义与那过于直白浓烈的意味,莹白如玉的脸颊“唰”地飞起两抹极淡的红晕,猛地别过脸去,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带着一丝罕见的慌乱:“……真不要脸……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懂,我明白。”鹤元劫连忙点头,强行压下心头那阵汹涌的的悸动,“陛下若真想警示我莫惹宇文家,自有千百种更圆融的方式,绝不会当着你的面,用这种近乎……怂恿的语气。在这天岚,没有哪方势力,能让御国家族需退避三舍。”
“所以,剔除了所有不可能,”御国千雪转回脸,神色已极力恢复平日的清冷疏离,只是那冰蓝眼波的最深处,仍残留着一丝未被月色照彻的涟漪,“剩下的那个,无论多不可思议……”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两人之间。
他们对视一眼,仿佛有无形的丝线连接了思绪,几乎在同一瞬间,用只有彼此能听见的低声,吐出了那个石破天惊的猜测:
“他有意……卸磨杀驴。”
夜风忽起,卷过庭院,竹叶摩擦发出一片密集的沙沙声,仿佛也在为这窥破的天机而战栗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