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第十五节
从杭州回来的火车摇摇晃晃驶进站台时,正值午后一点多,我揉着酸胀的腿,感觉骨头缝里都透着累——昨晚上在杭州车站几乎一夜没合眼,早上又逛了西湖,在火车上还硬站了一个多小时,两条腿早就不是自己的了。小红跟在我身后,脚步倒是轻快,眼睛里还亮着点没散尽的光,像是杭州那片湖光山色的影子还落在里头。
“这就到啦?”她抬头看了看站台上方褪色的站牌,语气里带着点意犹未尽的怅然,“感觉还没逛够呢。”
我打了个哈欠,眼泪都被带了出来:“可不是嘛,下次再去得好好规划规划,起码得买个坐票。”这话是真心的,这辈子没遭过这种罪,腰都快直不起来了。
走出车站,中午的阳光照在脸上暖洋洋的,我缩了缩脖子,正想跟她说各自回家休息,她却忽然凑近一步,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点试探的味道:“要不……去你家坐坐?”
我愣了一下。这话说得突然,却又好像在情理之中。从杭州一路回来,她看我的眼神总带着点不一样的东西,像是藏着话,又没说出口。这会儿说要去我家,八成是想认认门,心里大概是把我当成亲近的人了。
可我是真的撑不住了。眼皮重得像坠了铅,脑袋昏沉沉的,只想倒头就睡。而且这时候家里没人,万一我妈提前下班回来撞见,指不定要怎么盘问——她最忌讳我跟女孩子走得近,总说还没立业呢,心思不该放在这些事上。
“我家……估计没人。”我含糊着,不敢看她的眼睛,“而且我实在太困了,一夜没睡,又站了那么久,头都晕。”
小红脸上的光暗了暗,却很快又笑了笑,没再坚持:“那就算了,你确实累坏了。那去你房间歇会儿总行吧?就坐一会儿,我保证不添麻烦。”
到我房间跟到我家有区别吗,我无语了,话都说到这份上,再拒绝就显得太生硬了。我点点头,领着她在火车站坐上往家的开的车。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我们俩的脚步声在空旷里回响,她的帆布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轻轻的“嗒嗒”声,倒让我那颗昏沉的脑袋清醒了几分。
开门的时候,我的手都在抖——不是紧张,是累的。屋里果然空无一人,空气里飘着点隔夜饭菜的淡淡味道。我把她领进我的房间,里面逼仄得很,一张单人床,一张桌子再加个五斗柜床头柜,其他就没什么家具了。
“你先躺会儿吧,床上干净。”我指了指床沿,自己往桌子前的椅子上一坐,刚想靠会儿,就闻到自己身上的味儿——一夜没洗脸,脸上又油又黏,头发也乱糟糟的,简直没法见人。
“我去洗把脸。”我起身往门外走,她“嗯”了一声,声音轻轻的。
拧开水龙头,冰凉的水扑在脸上,总算是驱散了点困意。镜子里的人眼圈发黑,下巴上冒出点青色的胡茬,看着就憔悴。我用毛巾擦着脸,听见房间里没什么动静,心想她大概是真的累了,说不定已经靠着床头睡着了。
等我回到房间,果然见她侧躺在床上,被子都盖上了,背对着门口,头发散在枕头上,像一捧柔软的黑色绸缎。呼吸很轻,肩膀随着呼吸微微起伏,是真的睡着了。阳光从窗帘缝里钻进来,在她发梢上投下一小片金亮的光,看着竟有种说不出的温柔。
我没敢出声,轻轻拉过椅子坐在旁边,就那么看着她。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可就是移不开眼。她睡着的时候不像平时那么活泼,嘴角抿着,眉头微微蹙着,像是在做什么不太顺心的梦。我忽然想起在杭州西湖边,她指着水里的红鲤鱼笑,阳光落在她脸上,那时候她的眼睛比湖里的波光还要亮。
就这么看着看着,困意又铺天盖地地涌了上来。我趴在桌上,胳膊当枕头,想着就眯五分钟,结果脑袋刚沾到胳膊,意识就开始模糊。
“喂。”
迷迷糊糊中,好像有人在推我的胳膊。我猛地惊醒,抬头一看,小红已经坐起来了,头发有点乱,眼睛里还带着点刚睡醒的迷蒙。
“你怎么在这儿睡?”她看着我,声音有点哑,“过来,一块躺会儿吧,床够大。”
我心里“咯噔”一下,脸瞬间就热了。这要是在平时,说不定还会心跳加速,可现在满脑子都是“我妈快下班了”,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早被疲惫和慌张挤没了。
“不行不行。”我连忙摆手,声音都有点变调,“我妈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回来了,让她看见……她该说我了。”
小红脸上的红晕也褪了些,她低头理了理衣角,想了想,点头道:“也是,那……我还是先回去吧。”
我心里松了口气,嘴上却下意识地客气:“不再坐会儿?”
“不了,你也赶紧睡吧。”她站起身,理了理头发,“看你累的,黑眼圈都快掉地上了。”
我送她到院门口,午后的街上没什么人走动,她站在院门口,回头冲我笑了笑:“那我走啦,拜拜。”
“拜拜。”我看着她的背影走过小桥拐过街角,才转身往回走。一进房间,倒头就栽在床上,连鞋都没脱,瞬间就睡死过去了。
后来才知道,人要是熬狠了,真能睡得天昏地暗。所谓“一夜未睡,百夜难醒”,大概就是这种感觉。第二天醒来时,太阳都快晒到屁股了,脑袋还是昏沉沉的,像是灌了铅。上午在厂里干活,手里的扳手都差点拿不稳,好几次差点把零件装错,被师傅瞪了好几眼。
好不容易熬到下午,找了个工具箱后面的空档,蜷着身子又睡了一觉。这次睡得沉,直到天黑透了才醒过来,浑身的骨头像是被拆开重新拼过一遍,酸痛里带着点舒展,总算是缓过劲来了。
缓过劲来没几天,唐国强突然拍着我的肩膀说:“去不去上海?我姐夫在那边,说让我们去看看有什么生意好做。”
吴伟良也在旁边起哄:“去啊,正好没事干,说走就走!”
那时候年轻,做事全凭一股冲动,根本没想那么多。我几乎没犹豫就点头了:“走!”
说走就走,当天下午就揣着攒下的一个月薪水,跟着他们俩挤上了去上海的火车。没想到刚出上海站,天就变了脸,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转眼就成了瓢泼大雨。风也邪乎,卷着雨丝往人骨头缝里钻,十一月的天,愣是冷得人直打哆嗦。
唐国强从口袋里掏出个皱巴巴的纸条,上面写着他姐夫家的地址:“说是在xx街239号,应该不远。”
我们仨挤在一个公交站台的雨棚下,看着外面白茫茫的雨幕,心里都有点打鼓。等了好一会儿,总算等来一辆电车,上去之后才发现,这雨根本没有停的意思。电车摇摇晃晃地穿街过巷,雨刮器在玻璃上徒劳地左右摆动,窗外的街景都模糊成了一片水色。
好不容易到了那条街,雨还是没小。我们撑着从站台捡的破伞,踩着没过脚踝的积水,在街上来来回回走了三趟,眼睛都快看花了,愣是没找到239号。两边的门牌号跳着数,237过去就是241,中间像被谁硬生生剜掉了一块,凭空少了这个数。
“邪门了!”唐国强急得抓头发,雨水顺着他的额角往下淌,“我姐夫明明说的是239啊!”
吴伟良冻得嘴唇发紫,牙齿都在打颤:“别找了……雨太大了……再找下去要冻僵了……”
我也觉得浑身发冷,衣服早就湿透了,贴在身上像冰壳子。风裹着雨往领子里灌,连骨头都觉得疼。“要不……先去你娘舅家?”我想起唐国强提过他娘舅也在上海,“你不是说常去,认得路吗?”
唐国强咬了咬牙,把纸条揣回兜里:“行!去我娘舅家!”
又是一番转车折腾。等我们踩着一路泥水找到他娘舅家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雨总算小了点,变成了淅淅沥沥的毛毛雨。敲开门,他娘舅穿着睡衣出来,看到我们仨这落汤鸡的模样,吓了一跳,赶紧把我们拉进屋。
“你们这是咋了?淋成这样!”他娘舅一边找干毛巾,一边往灶房走,“快把湿衣服脱了晾着,我给你们烧点热水。”
屋里暖烘烘的,和外面的湿冷像是两个世界。我们脱了湿衣服,只穿着单薄的内衣,缩在墙角的小板凳上,捧着他娘舅递来的热开水,一口气灌下去,那股暖意从喉咙一直流到肚子里,冻僵的手脚才慢慢有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