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报了个价,是外婆以前说过的价。女人稍稍还了一点,我很痛快就答应了。我知道,这价已经比预想的好了。她把几块肉全要了。
最后一块兔肉卖出去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的腿都有点软了。我小心地把那张最大的十块钱票子和其他毛票、分分钱,叠得整整齐齐,放进内衣口袋里,按了又按。
我把秤仔细擦干净,双手还给旁边的鸡蛋大婶:“嬢嬢,谢谢你你的秤。”
“卖完啦?乖妹崽,厉害嘛!”大婶笑着接过秤,顺手塞给我一个煮鸡蛋,“拿着吃!看你瘦的!”
我捏着那个还温热的鸡蛋,喉咙哽得说不出话,只能使劲鞠躬。
该去买奶奶交代的东西了。盐、肥皂、豆腐。我挤在人群里,仔细地比较着价格,挑最便宜的买。针线?奶奶只是随口一说,我犹豫了一下,没买。不能花这个钱。
东西买齐,手里攥着剩下的几毛钱,是该回去了。可是路过那个卖头绳发卡的摊子,我的脚像被钉住了。红的、绿的、黄的、粉的,玻璃珠的、丝绒的,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
一个扎着马尾辫,穿着漂亮裙子的女孩,正拉着她妈妈的手,挑了一根镶着透明红珠子的头绳。她妈妈爽快地付了钱。
我盯着那根红头绳,心里扑通扑通跳。手不由自主地伸进内兜,捏着那叠厚厚的、属于我自己的钱。二十一快五毛!巨款!我能买得起。我能买下好几根!
摊主大叔看我站了半天,问:“小妹妹,想要哪根?”
我猛地回过神,手像被烫了一样缩回来,脸唰地红了。“不……不要。”我慌乱地摇头,转身就跑。好像跑慢了,那钱就会自己跳出来换成头绳似的。
一直跑到集市口,我才停下来,扶着膝盖大口喘气。内兜里的钱硬硬的还在。没买是对的。奶奶要是看见,会打死我。而且……而且这钱,能买好多本子好多铅笔呢。头绳不能当饭吃。外婆肯定也这么说。
回去的路上,太阳更毒了。背篓里装着买来的东西,好像比来时还沉。脚上的泡肯定磨破了,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
但我心里却像揣着一只小鸟,扑棱着翅膀想往外飞。我想大声喊,想告诉所有人:看!我唐平萍!自己赚了二十一块五毛钱!
爸妈带着弟弟妹妹在浙江,那边肯定也有大集市,比镇上的还大还热闹。他们知道吗?他们的女儿,今天自己上山找货,自己熏肉,自己背到集上,卖掉了!卖了二十一块五呢!你们会为我高兴吗?会不会觉得,我这个被丢在家里的女儿,也挺厉害的?
外婆,你教我的本事,我没忘。我都用上了。我会看人脸色了,会讨价还价了,见机行事了。我没怯场。外婆,你在镇上还好吗?今天赶集,你来了吗?你要是看见我,会不会夸我一句?
还有四婶……她昨天生了。奶奶踮着小脚跑去接生,回来时脸黑得像锅底。她在灶房里摔摔打打,骂骂咧咧:“又是个赔钱货!造孽啊!你们老唐家坟头冒的是啥烟?净生些丫头片子!没一个带把的!”
四叔蹲在门口,闷着头抽烟,一声不吭。
四婶躺在床上,脸色白得像纸,但这次没哭没闹。她搂着那个小小的、皱巴巴的女婴,轻轻说了句:“妈,是儿是女,都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您别说了。”
奶奶大概被顶愣了,骂得更凶,却也无可奈何。
这些话,我都听见了。我心里没啥太大感觉。生儿生女,都是她们大人的事。我只关心我的山货,我的钱,我能不能继续读书。
脚疼得厉害,我停下来,找了块石头坐下,揉着脚踝。拿出那个鸡蛋,小心地剥开壳,蛋白嫩嫩的。我小口小口地吃,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
吃完鸡蛋,身上有了点力气。我站起来,重新背起背篓。前面的山路还很长,弯弯曲曲,看不到头。
太阳晒得人发晕,但我心里那团火,烧得正旺。我知道,等我回去,奶奶会检查我买的东西,盘问每一分钱的去向。我会把那剩下的几毛钱交出去,她会用怀疑的眼神上下打量我。
但没关系。她永远不知道,在内兜最里面,贴着肉的地方,藏着我的二十一块五。那是我的指望,我的硬气,我偷偷给自己攒下来的、一点点活下去的本钱。
山风吹过来,还是那么热,但我却抬起头,一步一步,朝着家的方向,走得稳稳当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