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五岁那年的春天,奶奶对我这个“小长工”的使用,升级了。
那天,奶奶没有像往常一样吩咐我去倒痰盂或者看鸡,而是用她那根烧火棍,指了指蜷在牛圈里反刍的老水牛。那牛很老了,皮毛失去了光泽,脊背瘦削地凸起,眼神浑浊而温顺。
“从今天起,”奶奶的声音不容置疑,像在宣布一项既定的法令,“这牛归你放了。”
我愣住了,仰头看着那头比我不知道高大多少倍的老牛,心里涌起的不是任务的新鲜感,而是巨大的茫然和恐惧。放牛?我知道村里很多比我大的孩子都放牛,但那意味着要独自把牛赶到山坡上,要看住它不让它吃别人家的庄稼,傍晚还要把它平安赶回来。我能行吗?它会不会用角顶我?会不会跑丢?
奶奶似乎看穿了我的怯懦,烧火棍毫不客气地戳在我的后背上,疼得我缩了一下。“发哪样呆?耳朵聋了?牵出去!放到后山坡上去!要是让它吃了别个的秧子,或者跑不见了,看我不剥了你的皮!”
我没有选择。抗拒的念头甚至不敢在脑海里停留一秒,否则换来的必定是一顿毒打。
爷爷默默地从牛圈里拿出牛绳,套在老牛的鼻环上。他把粗糙的缰绳塞进我手里时,手指似乎微微停顿了一下,混浊的眼睛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担忧,有无奈,最终都化为一如既往的沉默。他张了张嘴,最终只吐出两个字:“……慢点。”
这两个字,几乎轻不可闻,却是我那天得到的唯一一句,也算不上安慰的嘱咐。
我握紧那根粗糙的、带着牛身上气味的缰绳,感觉它沉重无比。老牛似乎知道要出门了,慢吞吞地站起来,庞大的身躯带动着缰绳,让我跟踉跄跄差点摔倒。
就这样,一个还没牛腿高、瘦骨嶙峋的小女孩,牵着一头垂暮的老水牛,走出了院坝,走向了通往山坡的土路。
一路上,我的心都揪得紧紧的。老牛很温顺,走得极慢,但它每一步踏在地上发出的“噗嗒”声,都让我心惊肉跳。我死死攥着缰绳,胳膊伸得直直的,尽可能离它远一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它,生怕它突然发狂挣脱。
路边田里干活的大人看到我们这奇怪的组合,有的停下活计,拄着锄头看热闹,发出哄笑声:“哟,邱桂英家的‘野人’丫头也开始放牛喽!”“哈哈,你看她那个样子,还没牛卵泡高哩!”“老牛啊老牛,你怕是造孽哦,轮到这么个小豆丁来管你喽!”
那些刺耳的笑声和议论,像针一样扎在我背上。我低着头,脸烧得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我只能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手中的缰绳和前面的老牛身上,假装听不见。
冉老师那个孙子带着几个半大孩子,像闻到腥味的野狗一样追了上来。他们不敢靠牛太近,就远远地跟着,一边扔小石子,一边起哄:“野人放野牛!”“没人要的野娃子!滚出我们村!”“把你和牛一起卖到杀牛场去!”
我紧紧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死死忍着,不敢哭出来。我知道,一旦示弱,他们会更加变本加厉。老牛似乎感受到了我的紧张和那些孩子的恶意,不安地甩了甩头,喷了个响鼻,吓得那几个孩子往后跳了一步,骂骂咧咧地跑开了。
终于到了后山坡。这里草还算丰茂,也没什么庄稼地。我找了个平坦的地方,把缰绳绕在一棵小树的树干上,不敢系死,怕牛挣脱不了遇到危险。老牛似乎很满意这里的青草,低头慢条斯理地啃噬起来,发出“沙沙”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