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声缓缓消散在寒冷的夜空中,但那余韵,那幻觉中的甜香,似乎还萦绕在战壕里,久久不散。没有人说话。大家都沉默着,沉浸在刚才那片刻的“出神”之中,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慰藉与怅惘的复杂表情。谁也不愿第一个从那美好的幻境中脱离出来,回到这冰冷的现实。
寂静再次降临,但这次的寂静,与之前那绷紧的、充满威胁的死寂不同。它带着一丝歌声留下的温热,一丝幻觉残留的甜意,像一层薄薄的、脆弱的暖纱,覆盖在战壕之上。
然后,不知是谁,或许是无法忍受这美好消逝后的空虚,又或许是还想再抓住那感觉多一秒,低声地,再次哼起了旋律。
如同火星落入干草,歌声立刻再次被点燃。
这一次,声音更加整齐,更加响亮,也更加……大胆。他们开始唱另一首,《天使歌唱在高天》?不,是更欢快一些的,《铃儿响叮当》的法语版。
节奏明快,歌词简单,带着一种近乎顽强的、试图对抗黑暗的欢快。
“Vivelevent,vivelevent,viveleventdhiver...”(万岁寒风,万岁寒风,万岁冬日寒风……)
歌声在战壕里回荡,甚至传到了更远的地方。也许,对面德军的战壕里,也能听到这来自敌人的、不合时宜的圣诞歌声。
没有人知道对方会作何反应。在此刻,歌声成了超越敌我、属于所有被困在这场战争中的人类的共同语言。
大家齐声唱着,脸上甚至开始浮现出短暂的笑容,仿佛真的在庆祝一个普通的、快乐的平安夜。
勒布朗用手打着拍子,卡娜跟着节奏轻轻晃动身体。就连布洛中尉,也站在稍远一点的指挥掩体入口,沉默地听着,脸上那道惯常的、疲惫的线条似乎也柔和了些许。
艾琳依旧没有加入歌唱,但她紧绷的肩颈线条,在歌声中不易察觉地放松了一点点。
这集体的、微弱而执拗的欢愉,像一道微光,即便无法照亮她内心的全部黑暗,至少也让她感到自己并非完全孤立于这片严寒。
然而,战争,从不允许这样的“出轨”。
就在歌声达到一个欢快的小高潮,几乎要让人忘记身在何处时——
咻——!
一声尖锐到撕裂耳膜的、无比熟悉的呼啸,由远及近,以惊人的速度划破夜空!
是炮弹!
所有人的歌声戛然而止。
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然后碎裂,被惊恐和本能取代。
轰!!!
一枚炮弹在战壕前方不足五十米的地方猛烈炸开!巨大的火球腾空而起,瞬间吞噬了歌声带来的所有虚幻温暖与甜香。
灼热的气浪裹挟着泥土、碎石和弹片,如同死亡的冰雹,噼里啪啦地砸在战壕前沿的沙袋和胸墙上。大地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震得战壕壁上的冻土簌簌落下。
爆炸的巨响过后,是短暂的、耳鸣般的死寂,随即,是被惊动的、更加密集的枪声!
“哒哒哒——哒哒哒——”“砰!砰!”
敌方阵地显然被这“挑衅”的歌声激怒了,或者仅仅是按照日常的骚扰计划,开始了新一轮的射击。
歌声带来的那层脆弱的暖纱,被这枚炮弹彻底撕得粉碎。幻觉中的可颂饼香味瞬间被浓烈的硝烟味和泥土的腥气取代。舌尖上那虚幻的甜味,变成了真实的、因为恐惧而泛起的金属腥涩。
“操他妈的!”勒布朗第一个反应过来,猛地扑倒在泥水里,抓起身边的步枪,破口大骂,“连他妈的一首歌都不让唱完?!”
他的骂声里充满了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力的怨恨。不仅仅是对德军,更是对这场战争本身。
哪怕在平安夜,哪怕只是这短暂的、自欺欺人的片刻安宁,战争也不愿停下它冷酷的脚步,它要碾碎一切人性的微光,将所有人牢牢禁锢在它的钢铁逻辑里。
卡娜吓得脸色惨白,刚才那点迷醉和欢愉荡然无存,她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缩到艾琳身边,身体不受控制地发抖。
艾琳的反应最为迅速和冷静。在炮弹呼啸声传来的瞬间,她已经一把将卡娜拉低,同时自己的身体也伏了下去。
爆炸过后,她立刻抬头,透过弥漫的硝烟,警惕地观察着爆炸点和敌方阵地的动静。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没有怨恨,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了然。仿佛这一切,早就在她的预料之中。希望是短暂的,幻觉是危险的,唯有现实的残酷,是永恒不变的。
她拍了拍卡娜的肩膀,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平稳和冷硬:“没事了。警戒。”
然后,她转向其他还有些发懵的士兵,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都回到位置!注意观察!”
士兵们从短暂的歌声幻梦中被粗暴地拽回,带着满腔的怨怼和失落,默默地爬回各自的射击位。
战壕里,再次只剩下枪炮的轰鸣、风雪的呼啸,以及比之前更加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平安夜的歌声,如同一个短暂而美丽的幽灵,来过,又散了。只在每个人的心底,留下一道混合着虚假甜味和真实硝烟气的、冰冷的刻痕。
战争,不愿停下它的脚步。而他们,只能在这脚步声中,继续等待,继续挣扎,直到下一个黎明的到来,或者,直到永恒的黑暗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