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立冬的点头，像是一个无声的契约。他没有询问敏登要带他去哪里，也没有追问那“不好的眼睛”究竟意味着什么。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告诉他，在这个完全陌生、危机四伏的境地里，这个沉默寡言却经验丰富的老猎人，是目前唯一可能指引他活下去的灯塔。信任是奢侈且危险的，但他已别无选择。
敏登见他点头，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微光，像是赞许，又像是某种沉重的了然。他不再多言，只是用烟杆指了指与村庄相反的方向，那片更加幽深、植被更加茂密的雨林，然后转身，迈开了步伐。
这一次，他的速度明显放慢了许多，似乎是在刻意迁就陈立冬虚弱的状态。他不再仅仅是自己行走，而是时不时会停下来，用砍刀削断某些过于缠人的藤蔓，或者用脚踢开路上松动的石块，为跟在后面的陈立冬清理出稍好走一点的路径。他甚至会偶尔指给陈立冬看一些可以食用的野果，或者某种叶片宽大、可以储存少量雨水的植物，用生硬的语言吐出它们的名字，像是在进行一场沉默的、临时的丛林生存教学。
陈立冬努力地记忆着，将这些知识如同救命稻草般紧紧攥在手里。他学着敏登的样子，尽量放轻脚步，减少与地面摩擦和踩断枯枝的声音。他观察着敏登如何利用树木的阴影和地形起伏来隐藏身形，如何通过鸟鸣的突然变化来判断远处的动静。这片雨林不再是单纯美丽的自然景观，也不再仅仅是阻碍他逃亡的障碍，它变成了一本摊开的、充满危险与机遇的生存教科书，而敏登，就是那个严厉寡言的导师。
他们沿着一条几乎被植被完全覆盖的干涸河床向上游行走。河床两侧是陡峭的、长满青苔的岩壁，头顶是遮天蔽日的树冠，只有零星的光斑筛落下来，在布满落叶的地面上投下晃动的金色圆点。空气湿热，仿佛能拧出水来，各种昆虫的嗡鸣声不绝于耳。陈立冬的体力消耗极大，汗水浸透了他那身早已破烂不堪的衣服，紧紧贴在皮肤上，又痒又黏。伤口在汗水的浸泡下隐隐作痛，但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地跟着。
敏登似乎对这片区域极为熟悉。他带着陈立冬绕开了一片看似平静、实则可能布满沼泽的洼地，又避开了一处岩壁上悬挂着巨大蜂巢的危险区域。他的谨慎，让陈立冬更加确信，之前的村庄确实存在着未知的风险。
中午时分，他们在一处靠近溪流的岩石阴影下短暂休息。敏登从随身那个磨损严重的帆布背包里掏出用芭蕉叶包裹的烤鱼和块茎，分给陈立冬。又用一个大号的树叶折成杯状，从清澈的溪流中舀水喝。
陈立冬接过食物和水，低声道谢。他小口喝着清冽的溪水，感受着那甘甜滋润他干渴冒烟的喉咙，这简单的享受在此刻显得无比珍贵。他一边吃，一边偷偷观察着敏登。老人坐在一块光滑的岩石上，默默地咀嚼着食物，目光却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丛林，耳朵微微颤动，捕捉着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声响。他的侧脸在斑驳的光影中显得棱角分明，布满岁月和风霜刻下的深壑。
“为什么……帮我？”陈立冬最终还是没能忍住，用生涩的、夹杂着简单词汇的句子问道。他无法理解，一个素昧平生的异国老人，为何要冒着未知的风险，收留并帮助他这样一个来历不明、显然身陷麻烦的人。
敏登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他没有看陈立冬，目光依旧停留在幽深的林间。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用那沙哑的声音缓缓说道：“山神……不喜，枉死之人。”他的发音古怪，语法混乱，但陈立冬勉强听懂了。
山神不喜欢枉死之人？
这个回答带着浓厚的原始信仰色彩，简单，却又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它没有解释敏登的具体动机，或许是出于怜悯，或许是遵循某种古老的丛林法则，或许仅仅是他个人对“山神”意志的遵从。但这个回答，反而让陈立冬心中稍安。这种基于某种朴素信仰的行为，比任何精明的算计都显得更可信一些。
休息了约莫半小时，敏登站起身，示意继续赶路。越往雨林深处走，人类活动的痕迹就越发稀少，道路也越发艰难。有时需要攀爬湿滑的岩壁，有时需要蹚过齐腰深的溪流。陈立冬全神贯注，调动起全部的身体潜能和意志力，紧紧跟在敏登身后。他感觉到自己的肌肉在颤抖，肺部火辣辣地疼，但一种奇异的、属于求生者的坚韧，也在这种极致的疲惫中悄然滋生。
傍晚时分，天色迅速暗了下来。雨林中的夜晚来得格外早，也格外深沉。敏登选择了一处背风的巨大岩石下方作为今晚的宿营地。这里地势较高，相对干燥，岩石上方突出的部分可以遮挡露水和小雨。
他熟练地收集干枯的树枝和落叶，用随身的火石和一点引火物，很快升起了一小堆篝火。火焰跳动起来，驱散了迅速弥漫的寒意和黑暗，也带来了一丝心灵上的慰藉。他将猎枪小心地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然后开始准备晚餐——依旧是烤鱼和块茎，只是这次多了几颗他们在路上采集的、味道酸涩却能补充维生素的野果。
围着篝火，两人沉默地吃着东西。跳跃的火光在敏登布满皱纹的脸上明明灭灭，让他看起来像一尊古老的、守护着这片丛林的神只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