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舍”的第三日，如同沉入死水潭底的石头，无声无息。惨白的晨光吝啬地从高墙小窗的缝隙里挤进来，在冰冷的地面上投下几道细瘦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永远驱散不尽的霉味、尘土气，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名为“静默”的窒息感。
林衍盘膝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石墙。龟甲拼合体紧贴心口，温润而磅礴的暖流如同永不枯竭的泉眼，持续冲刷、滋养着他近乎痊愈的经脉和筋骨。戊土之力沉凝如大地，稳固根基；青木之气生机盎然，抚平旧创。半月前黑风岭血战留下的狰狞疤痕，已化作深紫色的印记，只余下些许牵扯的隐痛。肩胛下那道被阴煞指力侵蚀的伤口，阴寒尽去，新生的皮肉泛着健康的粉红。
身体的恢复堪称神速。然而，精神的消耗却如同滴水穿石，在这片绝对死寂的“静言”之地，无声地积累着。
隔壁房间再未传来任何敲击声。那晚短暂而诡异的“对话”，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便彻底沉没。剩下的，只有无边无际、能将人逼疯的沉默。林衍尝试过凝神修炼，龟甲的暖流是最好的辅助。但每一次入定，识海中总是不自觉地浮现出那些画面：低垂麻木的脸庞，被金属锁链勒死的绛红嘴唇，老者收钱时神经质的颤抖，以及那空洞死寂的一瞥……这些景象如同无形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神，让本该清净的修炼也带上了一丝挥之不去的沉重。
他需要信息，需要了解这片笼罩在“闭口禅”阴影下的土地。龟甲将他引至此地，绝不仅仅是避难。这沉默本身，就是最大的异常。
推开“哑舍”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旧木门，街道的景象依旧。惨白的石板路，灰白高耸的石屋，行人如同灰色的影子，在沉默中小心翼翼地移动。空气干燥而冰冷，风在高墙间穿梭，发出尖锐凄厉的呜咽，是这死寂世界里唯一被允许存在的“噪音”。
林衍沿着宽阔却压抑的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着。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每一个低垂的头颅，试图从那刻意维持的麻木和平静之下，捕捉一丝真实的情绪波动。焦虑、恐惧、压抑、扭曲……如同暗流在死水之下涌动。一个抱着破陶罐的妇人，手指无意识地死死抠着罐沿，指节青白。一个倚在墙角晒太阳的老人，藏在袖管里的手正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就在这时，一种极其微弱、却异于寻常的“人流”动向，引起了他的注意。
街道上那些如同设定好路径的灰色人影，步伐似乎比往日加快了一丝，方向隐隐指向城镇中心。虽然依旧沉默，依旧低垂着头，但那细微的加速，以及偶尔抬起的、飞快瞥向中心方向的眼神，却泄露出一种被强行压抑的、近乎本能的骚动和……恐惧？
林衍心中一动，不动声色地汇入这沉默的人流，随着他们移动的方向走去。
越靠近城镇中心，那股无形的压抑感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如同不断收紧的绞索，愈发令人窒息。惨白色的建筑愈发高大密集，街道愈发宽阔空旷，地面石板被打磨得如同冰面般光滑，映照着灰蒙蒙的天空和行人模糊扭曲的影子。
中心广场出现在眼前。
这广场异常巨大，由同样的惨白巨石铺就，空旷得能容纳数千人。广场中央，矗立着一座奇异的雕像。并非佛陀菩萨，而是一个巨大无比、由惨白岩石雕琢而成的人头。人头双目紧闭，嘴唇却以一种极其夸张、近乎撕裂的幅度紧紧抿成一条深不见底的直线！那抿嘴的力道之大，仿佛要将所有声音、所有言语都死死锁进石像的喉咙深处，永世不得超生！石像表面光滑冰冷，没有任何表情，却散发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强制性的沉默意志。
此刻，广场上已聚集了不少人。依旧是灰扑扑的居民，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从四面八方无声地汇聚而来。他们自觉地、僵硬地围拢在距离广场中心石像数十丈外的地方，形成一个巨大而沉默的人环。没有人交谈，没有人推搡，所有人都保持着那标志性的低垂头颅、紧盯脚尖的姿态，仿佛在进行一场集体默哀。空气凝固得如同铅块，只有风穿过空旷广场时发出的、更加凄厉尖锐的呼啸。
压抑！一种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被强行摁住般的、令人窒息的压抑感弥漫在每一个角落！林衍站在人群边缘，清晰地感觉到无数道被强行压抑的视线，如同无形的针芒，刺向广场中心那片被特意空出来的区域。
在那里，孤零零地盘膝坐着一个人影。
一个穿着深绛红色、如同凝固血痕般袈裟的僧侣。
他的身形枯瘦，比林衍之前见过的任何绛红僧侣都要枯槁。深陷的眼窝下是浓重的青黑，蜡黄的脸颊紧紧包裹着高耸的颧骨，仿佛一具披着袈裟的骷髅。最刺眼的，是他嘴唇上那道冰冷的金属锁链！锁链勒得比其他人更深、更紧，几乎完全嵌入了嘴角的皮肉，暗沉的勒痕如同两条丑陋的蜈蚣。锁链下悬挂的小金属牌，在惨淡的天光下反射着幽冷的光。
他低垂着头，枯瘦的双手结着一个古怪而僵硬的印诀，放在膝上。整个人如同一尊被遗忘在广场中心的、风干的泥塑，没有一丝生气。只有那深绛红的袈裟，在灰白一片的背景中，红得刺眼，红得绝望。
时间在绝对的死寂中一分一秒流逝。聚集的灰衣人群越来越多，沉默的人环越来越厚，那股无形的压力也越来越沉重，几乎要化为实质。林衍敏锐地察觉到，广场周围一些高大建筑的阴影角落里，不知何时也悄然出现了几道同样绛红色的身影。他们如同石雕般矗立，冰冷的目光穿透人群，牢牢锁定在中心那个枯坐的僧侣身上。那是护法僧！他们的出现，让空气更加冰冷，如同无形的寒霜悄然降临。
突然！
中心那枯坐的僧侣，身体极其细微地、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这抽搐极其轻微，如同即将断线的木偶一次微弱的挣扎。但在场所有沉默的灰衣人，身体都仿佛被无形的电流击中，齐刷刷地、极其僵硬地绷紧了！无数道低垂的目光瞬间抬起一丝缝隙，死死钉在那僧侣身上！恐惧，如同实质的烟雾，瞬间弥漫开来！
紧接着，第二下抽搐！幅度更大！僧侣枯瘦的肩膀猛地耸动了一下！
“呃……”一声极其压抑、仿佛从喉咙最深处强行挤出来的、破碎不堪的呻吟，极其微弱地响起！这声音在这片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的死寂广场上，不啻于一声惊雷！
轰！
人群的恐惧瞬间被点燃！虽然依旧无人出声，但那无数双骤然睁大的眼睛里，瞳孔瞬间收缩到极致！靠近中心区域的人群，如同被无形的巨浪冲击，齐刷刷地、僵硬地向后挪动了一小步！死寂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声的、极致的恐慌！
林衍的心脏也猛地一缩！他清晰地看到，那枯槁僧侣紧闭的眼皮下，眼球正在疯狂地转动！蜡黄的皮肤下，仿佛有无数条细小的黑色蚯蚓在疯狂蠕动、挣扎！一股极其隐晦、却狂暴混乱的气息，正如同即将冲破堤坝的洪水，从他僵硬的身体深处疯狂地酝酿、膨胀！
护法僧的身影在阴影中微微前倾，如同即将扑食的猎豹。
“嗬…嗬嗬…”枯槁僧侣喉咙里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急促，如同破旧风箱在绝望地拉扯。他那被锁链勒死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带动着冰冷的金属锁链发出细微却刺耳的“咯咯”声！蜡黄的面皮涨成了诡异的紫红色，额头上青筋根根暴凸，如同盘踞的毒蛇！
“不…不能…妄…妄语…”他喉咙里发出破碎的、意义不明的音节，身体如同筛糠般剧烈颤抖，双手死死抠进地面的石板缝里，指甲瞬间崩裂，渗出暗红的血！他在对抗！对抗体内那即将喷发的、毁灭性的力量！对抗那勒入骨髓的“闭口”戒律！
然而，那压抑了不知多少年的风暴，一旦开始酝酿，又岂是人力所能阻挡？
“吼——！！！”
一声完全非人的、充满了极致痛苦、疯狂与暴戾的恐怖嘶吼，如同九幽地狱冲出的魔神咆哮，猛然从那枯槁僧侣的喉咙深处炸裂开来！
“咔嚓！”
勒在他嘴上的那道冰冷的金属锁链，应声而断！崩裂的金属碎片如同死亡的礼花，向四周激射！
束缚被彻底撕裂！被强行禁锢了无数日夜的“声音”，如同积蓄了万载的火山熔岩，带着毁灭一切的力量，轰然爆发！
伴随着这声撕裂夜空的嘶吼，一股浓郁到化不开的、如同墨汁般的粘稠黑气，猛地从僧侣的七窍、毛孔中疯狂喷涌而出！这黑气带着令人作呕的腐朽、怨毒、混乱的气息，瞬间将他枯槁的身形完全吞没！
黑气翻腾，凝聚！一个扭曲、膨胀的怪物轮廓在黑雾中若隐若现！原本枯瘦的肢体如同充气般疯狂鼓胀，撑裂了深绛红的袈裟！皮肤变得青黑，布满龟裂，如同干涸的河床！指甲暴涨，弯曲成乌黑的利爪！一双赤红如血、充满了无尽疯狂与毁灭欲望的眼睛，在黑雾中猛然睁开，死死锁定了周围那些惊恐万状的灰衣人群！
“杀…杀…杀！妄语者…皆…该死！”嘶哑、混乱、如同金属摩擦般刺耳的声音，从那扭曲的怪物口中咆哮而出！声音中夹杂着疯狂的笑声、痛苦的哀嚎、以及某种扭曲变调的经文碎片！这已不是人声，而是心魔吞噬理智后，最纯粹、最暴戾的毁灭宣言！
慧明！这个曾经持戒苦修闭口禅多年的僧侣，此刻彻底化作了被心魔吞噬的——疯魔！
“吼——！！！”
黑气缭绕的魔躯猛地站起，带起一股腥臭的狂风！它无视了距离，一只覆盖着青黑色鳞片、指甲如刀的巨爪，带着撕裂空气的厉啸，朝着离他最近、一个吓得瘫软在地、裤裆已然湿透的灰衣汉子，狠狠抓下！
“啊——！！！”那汉子终于无法再保持沉默，发出了濒死的、凄厉到变形的惨叫！这声惨叫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引爆了整个广场！
死寂的堤坝，彻底崩溃！
“跑啊！”
“魔！是魔！”
“慧明疯了！慧明入魔了！”
惊恐的尖叫、绝望的哭喊、混乱的奔跑声……无数被压抑了不知多久的声音，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爆发，瞬间淹没了整个广场！人群如同炸了窝的蚂蚁，疯狂地推搡、践踏、哭嚎着向四面八方逃窜！维持了不知多少年的、名为“静言”的秩序，在这恐怖的心魔爆发面前，脆弱得如同纸糊！
就在那乌黑利爪即将撕裂灰衣汉子的瞬间！
“唵！”
一声低沉、宏大、如同黄钟大吕般的真言，猛地从广场边缘响起！声音并不高亢，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和镇压之力，瞬间压过了场中的混乱嘈杂！
一道深绛色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从阴影中激射而出！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正是那一直潜伏在侧的护法僧之一！
这护法僧面容同样枯槁，但眼神却冰冷如刀，毫无情绪波动。他手中持着一柄造型奇特的降魔杵！杵身乌黑，非金非木，刻满了密密麻麻的、扭曲怪异的梵文符咒，顶端并非常见的三棱锥，而是三张扭曲痛苦、嘴巴被无形力量强行缝合的金属鬼脸！鬼脸空洞的眼窝中，闪烁着幽幽的暗红光芒！
护法僧动作迅捷如电，降魔杵带着撕裂空气的厉啸和一股阴冷邪异的镇压之力，后发先至，精准无比地砸向慧明抓向汉子的那只魔爪手腕！
“铛！！！”
一声如同金铁交击般的刺耳爆鸣！火星四溅！
降魔杵上那三张鬼脸口中骤然喷吐出暗红色的、如同粘稠血浆般的能量流，瞬间缠绕上慧明的魔爪！一股强烈的禁锢和侵蚀之力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