豁口让火烧透了，糊着厚厚一层黑红油亮的冰壳子，踩上去滋啦响，冒起股肉皮焦糊的膻臭。赵宸盘腿坐在半堵塌墙下，冻烂的右膀子裹着靛青布条挂在胸前，像条死蛇。布条底下那毒痕鼓跳着，每动一下都拿冰锥往骨头缝里钉。药膏坯子捂在贴肉的小皮囊里，隔一会儿就突突撞一下心口窝。
风卷着烧糊的皮子灰往豁口里灌，雪粒子砸在冰壳上噗嗒响。豁口外侧，半根竖着的铁矛杆子上糊着片风干的黑肉，边上结了圈红褐色的冰溜子。狄戎的金狼旗就戳在那冰溜子旁边，旗布冻得发硬，让风吹得啪啦啦乱撞。
高朗拖着那条冻烂的瘸腿蹭过来，皮靴底子刮着冰溜子，滋啦啦刺耳。“姓骨的……派人举了白羊毛旗……带了个羊皮卷……就停在壕沟边上……”他嗓子眼跟堵了层毛玻璃，嘶嘶拉拉，“说……说是来谈……赎回二王子……”他血红的独眼珠子死盯在豁口外远处风雪搅动的模糊影子上，腮帮子咬得肉棱子一抖一抖。
赵宸搭在膝盖上那只冻青的左手手指头，细微地蜷了一下。掌心里还攥着把混了血泥的冻土渣子，捻得嘎吱响。
也就在这时！
呼啦啦——！
豁口外头风卷着雪沫子打了个旋，裹着股刺鼻的松油膻气。
两匹浑身挂满白霜的大青骡子驮着个裹了厚毡的人影慢慢停在了豁口壕沟外。那人裹着靛青镶金边的狄戎使臣袍，风帽压得低，就露个油光发亮的下巴颚。他也不下骡，手里捏着个镶金边的卷轴慢悠悠举起来，扯着嗓子喊，声音隔着风，字正腔圆地砸进豁口里头：“奉黑石可汗谕旨！朔风关总兵听令——！”那调门不高，可刮风似的，噎得豁口里的人嗓子眼发紧。
“即刻交还我汗次子阿史那殿下！并献出罪魁赵宸！”喊声透着股腻乎人的稳当，冻风都扯不散，“我汗仁慈！可罢兵！退三十里！允尔等自去！”他举着卷轴的手稳当当，风雪刮的袍子呼呼晃，里头露出来点靛青绣金边的袖口。
呼！
风扯着他的花砸在豁口冰墙上！也撞在豁口根底下那片靠着喘气的伤兵堆里！十几个血乎刺啦的兵猛地抬眼！糊满血泥冰渣的脸上那点死灰像炭火盆儿被吹了道缝！浑浊的眼珠子里炸开一丝掺着惊愕和劫后余生般狂喜的光！连带着旁边几个瘫着的也挣扎着支棱起脑袋！嘶哑漏气的嗓子眼儿里滚着含混不清的呜咽！
也就在这短暂死寂、数百道目光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凝固在那金边卷轴上的瞬间！
噗通！
豁口内侧被血泥糊死的冰坑边！一个佝偻着刨冰寻粮的老卒脚下一滑！整个干瘦的身子猛地扑进那恶臭冲天的污秽冰洼深处！！
冰洼冻硬的黑红冰壳被撞开一道裂口！粘稠滑腻的污血混合着几丝未能冻实的肠液喷溅而出！
在那喷溅的污秽中心！
一块仅有半个巴掌大、被冻得蜷缩扭曲的靛青色皮卷！
如同垂死挣扎的毒蛇！
赫然翻滚显露出来！！！
皮卷上那密密麻麻、如同活物般扭曲虬结的靛青符文！
在污血冰壳映衬下！
散发着一股令人头皮发麻的浓重邪气！！！
“嗬！”高朗喉咙里滚出破风箱被卡死的吸气声！血红的独眼猛地钉住冰洼里那块如同妖物胎盘的符卷！瘸腿往前猛地一蹚就想扑过去！
“慢着。”赵宸的声音像把冰锥子，凿碎了那点子刚冒头的热乎气。他没抬头，捻着冻土的手指停了，死攥在手心。高朗迈出的腿僵在半道，跟冻在坑沿上似的。
使臣等了半晌，没见动静。鼻子里哼出股气，带着三分腻歪七分戏谑，声音拔高一丝：“关里头穷掉底了吧？拿殿下换粮！可汗仁厚！准送牛羊三百车！粟麦五百石！权当……”他话没说完，手一松，“啪嗒”，那块卷着的镶金边羊皮卷轴滚落在骡蹄下的冰泥里，溅起点黑泥星子。泥里还冻着半拉踩烂的冻肉块，露着森白的骨茬。
豁口根底下，几个靠得近的伤兵眼珠子被那泥地上的卷轴死死勾住了！有个塌了半边脸、嘴都豁开了的汉子喉咙里呜呜地响，那点被勾起来的光在塌瘪的眼眶里疯狂蹦跶！旁边一个老卒哆嗦着往前爬了半步，冰爪子似的手伸出去，像是想隔着三十丈去够那卷轴！
也就在那卷轴落地的刹那！
豁口内侧冰洼深处！
冻在污秽冰壳边缘的那块靛青符卷！
如同被无形的手点燃了核心！
那些扭曲虬结的靛青符文！
极其剧烈地！
向上！
极其轻微地！
跳动了一下！！！
一股肉眼几不可见的、如同无数怨魂低语的阴冷波动！
无声地荡开！！！
赵宸捂在胸前贴肉处的药膏坯子如同受到了挑衅！猛地爆发出更强烈的震颤！那股子寒意钻透皮肉直顶心口！
“呵。”赵宸喉咙里滚出一点笑音，裹着冰渣子。他终于抬头，覆盖毒纹的半张脸在风雪里看不清神色。他撑着断墙站起身，拖着半边冻废的身子，一步，一步，踩着滋啦冒烟的血冰壳子，往豁口当间挪。烂掉的右靴帮子刮着冰渣，一步一溜血印子。
他停在豁口最当间那片糊着厚厚人油冰的地界。靴底蹭开碎冰，底下露出来的冻土黑中泛着褐红，像结痂的血坑。也不看那使臣，左手从腰带上揪下个油布裹的硬疙瘩——是昨天剁下来冻硬的半个狄戎百夫长的脑袋。
赵宸把那冻硬的半个脑袋托手里掂了掂，像掂量块土坷垃。豁口外头骡背上的使臣眼珠子跟着那半拉人头上下一晃。风猛地掀起使臣的风帽一角，露出的半片油脸上那点志在必得的笑容僵了一下，眼皮子猛跳。
“这就是我大乾给可汗的回话。”赵宸声音不高，像碎冰碴子撒在铁板上。
左手一甩！
噗！
半个冻得梆硬的脑袋划过道短弧！带着风声！不偏不倚！狠狠掼进了远处那匹驮着使臣的壮硕青骡子脖腔里！力道大得！带着冻硬骨肉的半个脑袋竟像重锤砸进硬泥！深深嵌入厚实的鬃毛皮肉！只露着天灵盖下半截烂糟的眼眶和几颗黄牙！！！
青骡子猛地一个倒仰！凄厉的嘶鸣只发出半声！整个庞大的身躯被巨大的冲击力带得四蹄离地！向后倒翻！连人带骡狠狠砸进冰冻的壕沟边缘的烂泥里！发出闷钝的巨响！泥浆混合着冰碴四溅！
“你……！”骡背上的使臣猝不及防！惊怒的咆哮戛然而止！人如同被甩飞的破麻袋！从翻倒的骡背上打着滚飞砸出去！“噗通”一声沉闷地摔在冰泥地上！厚厚的靛青镶金边袍子瞬间糊满了腥臭的黑泥！他精心保养的脸颊狠狠磕在冻硬的车辙棱角上！血瞬间糊了半边脸！
“噗嗤！”豁口里头一个抱着冻烂肠子的老兵终于撑不住笑了出来，烂肺子抽风箱似的，血沫子从喉咙里喷到裹着的破袄襟子上。他旁边瘫着那小子眼里的光哗啦一下灭了，头重重砸回泥地上。
狄戎使臣挣扎着从冰泥里支起半个身子，糊满污泥的脸上混合着惊恐、羞愤和扭曲的暴怒！那只没被砸中的眼睛如同淬毒的冰锥，死死钉在赵宸身上！他沾满泥污的手猛地伸进破烂的靛青袍子里侧掏摸！抓出个皮卷轴！如同握着烧红的烙铁！嘶嘶力竭地嘶吼：“赵宸！尔敢辱我汗廷！此乃……此乃我汗御笔亲书的罢兵条约！是你们的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