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瓶碰撞的节奏,像某种古老的心跳;
他低头擦拭杯壁时,睫毛在灯光下投下的阴影;
还有他说“我来暖着”时,语气里那种不容拒绝的温柔。
她提笔想写点什么,笔尖落下,却无墨渗出。
墨水干了。
或者,根本不需要写了。
门边传来窸窣声。
阿墨不知何时立在那里,望着她空执笔的手,轻声道:
“感觉不用记,它活着。”
风从窗缝钻入,吹动桌角一张泛黄的照片——那是去年登山节,雁子站在城墙最高处,身后是漫天霞光,咖啡站在她斜后方,举着相机,笑容藏不住。
照片没动,可那一刻的温度,却顺着指尖,缓缓爬上了她冰凉的腕骨。
而在回民街深处,“归味”酒馆的吧台后,李咖啡正低头打磨木面。
凿子轻推,一道新凹槽渐渐成形。
他取出一只素白瓷杯,轻轻嵌入其中,杯底朝上,隐约可见刻痕未清。
他没点灯,却仿佛看得见未来。
一杯无色液体已在杯中静置,标签空白。
但他知道,它该叫什么。
李咖啡的凿子停在木纹深处,一缕细如发丝的木屑蜷曲着飘落。
吧台上的新凹槽刚刚成型,像一道温柔的伤疤,嵌进岁月打磨出的肌理里。
他将那只素白瓷杯轻轻放入,严丝合缝,仿佛它本就生长于此。
杯底朝上,刻痕未清——“给记不住我的你”,七个字歪斜却执拗,像是从心口剜出来,一笔一划烙上去的。
他没点灯,黑暗却挡不住他的手稳如初雪落地。
取来一只无色玻璃瓶,倒出几滴澄澈液体,无声滑入杯中。
“初遇”——终南山泉水打头阵,清冽得能照见灵魂;回民街清晨的冷凝露缀在第二拍,带着烤馕炉熄火后的余温与芝麻香;最后是一片压在《红楼梦》第三十七回夹页里的干桂花,碎成金粉洒下,刹那间唤醒了某个秋日午后,雁子翻书时指尖拂过的气息。
他垂眸看着那杯无色之酒,轻语如祷告:“你忘了名字,我还有味道;你忘了承诺,我还有温度。”
声音落下的那一刻,吧台尽头的风铃忽然轻响,像是被谁推开了一道不该存在的缝隙。
门没开,可空气微颤,仿佛有人站在门槛外,迟疑地呼吸。
数日后,正午阳光斜切过回民街青石板,银杏叶如碎金洒落巷口。
雁子走过“归味”酒馆,脚步很慢,像在辨认某种早已遗失的节奏。
她停下,抬头看那块旧招牌,木牌斑驳,“归味”二字漆皮剥落,却仍倔强挺立。
她推门而入。
风铃再响,这次清脆得近乎惊醒梦境。
李咖啡正在擦拭一只铜壶,听见脚步声没抬头,只是手指顿了顿。
他知道是谁——不是因为看见,而是因为空气变了。
那是一种极轻的、带着药墨与档案纸尘的味道,混着冬阳晒透棉布衣裳的气息,是他曾用无数杯酒试图捕捉却始终调不准的“她”。
他缓缓抬眼。
雁子站在光晕边缘,眼神清明,却空得让他心头一震。
“你好,”她说,声音平静如湖面初结薄冰,“我是孟雁子。我好像……忘了你。”
一句话落下,如同千钧坠入深井,无声无息,却激荡起看不见的涟漪。
李咖啡怔了三秒,然后笑了。
不是苦笑,也不是强撑,而是一种近乎释然的笑,像终于等到一场迟来的大雪。
他转身,动作缓慢却坚定,从吧台最深处取出那只素白瓷杯。
灰尘未染,仿佛每日都在等待这一刻。
他当着她的面,将“初遇”缓缓倒入杯中——无色透明,却似蕴藏万千光影。
“没关系。”他说,声音低哑却不容置疑,“我这儿存着你的全部。”
话音落,门外忽有风掠过,一片金黄的银杏叶打着旋儿飞进来,轻轻落在吧台,不偏不倚,盖住了杯底那行小字。
屋内寂静如渊。
而就在吧台角落,那块原本无铭的铜质碑片,裂痕深处,一道细若叶脉的纹路悄然泛起微光,一闪,又一闪,宛如沉睡多年的心跳,正被某种遥远的频率轻轻唤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