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个是她。老陈的声音发颤,照片已经凑近火盆。
雁子听见自己的声音,像块砸进深潭的石头:陈老师教我写字时说,这一撇要像鸟飞出笼。
全场寂静。
老陈的手猛地一抖,照片边缘腾起橘色火苗。
他转头时,脸上的皱纹全拧在一起,像被揉皱的废纸:你...怎么知道?
雁子把复印件递过去。
老陈的手指刚碰到纸页就触电似的缩回,又缓缓抚上两个字,指腹在墨迹上反复摩挲,像在确认什么是否还活着。
她最后说的话...他突然蹲下,双手撑着膝盖干呕,她说要教那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写完字,可第二天她就...
阿锈的冷笑像根细针:看,记忆又杀人了。
雁子的目光落在老陈颤抖的手上。
他的食指蜷着,拇指关节发白,这姿势——和她母亲发病前握药瓶的姿势,分毫不差。
她的太阳穴突突跳起来。
那些被锈斑吞噬的记忆碎片突然连成线:李咖啡没回消息时她胸口的闷,老吴修补档案时她鼻尖泛起的墨香,甚至上周王奶奶说我家孙子时她眼眶的酸——原来不是记忆在腐烂,是她在抗拒感受。
锈斑吞噬的,从来不是细节。雁子听见自己说,声音轻得像叹息,是我不敢再共鸣的情感。
深夜的档案室只剩一盏台灯亮着。
雁子翻着老吴修复的1990年代社区日志,纸页脆得像秋天的银杏叶,稍用力就会碎成金粉。
纸会烂,墨会褪。老吴坐在她对面,用鬃毛刷扫去纸屑,可有人抄十遍,它就活十遍。
她想起上个月在社区大礼堂背《沉默者年鉴》,台下百来号人突然齐声低和:她最后看见的,是光。那些参差不齐的声音撞在一起,像片会呼吸的海。
原来记忆从来不在大脑的褶皱里,而在别人的喉咙里,在风里,在每一次被想起的震颤里。
雁子摸出随身带的《锈斑日记》,扉页上密密麻麻记着她遗忘的细节:李咖啡调错的第三杯酒,母亲最后一次摸她头发的温度,陈老师蓝布裙上的茉莉香。
她撕下第一页,钢笔尖在纸上顿了顿,写下:锈蚀的不是记忆,是我拒绝共鸣的心。
走出档案室时,巷口的水洼映着残月。
阿锈蹲在青石板上,脊背剧烈起伏,手边有团烧剩半角的照片——是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手腕上系着红绳。
我忘了她名字...他抬头时,脸上的泪和呕吐物混在一起,可这儿...他捶了捶胸口,这儿还在疼!
这算什么自由?!
雁子蹲下来,把折好的纸船放进水洼。
纸船载着字迹漂出去时,她轻声说:有些记忆烧不掉,因为它们早就在别人心里生了根。
远处钟楼传来一点钟声,清冽得像冰锥刺进夜色。
雁子的手机在裤袋里震动,屏幕亮起的瞬间,她看见老陈的消息:气象站旧址。
她最后一课,是教你写字那天。
水洼里的纸船晃了晃,载着新写的字迹,往巷子深处漂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