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岁那年,您母亲带您去城墙根放风筝。”助手调出旧病历,“病历里写着您记得所有医嘱,却忘了那天风筝是什么颜色。现在更严重了——您还记得当时的风吗?”
雁子闭上了眼睛。
风……她记得风掀起母亲的病号服下摆,露出扎着针的脚踝;记得自己举着病历本,念着“地高辛0.125毫克,每日一次”;却怎么也想不起风筝线在掌心的触感,或者母亲有没有笑。
“试试主动遗忘训练?”助手递过来一张名片,“小忆老师本周有公益讲座,专门讲如何给记忆‘减负’。”名片边缘被摸得发毛,印着一行小字:“记忆不是博物馆,是河流。”
讲座在社区礼堂举行,椅子上还留着昨晚文艺汇演的彩纸。
小忆站在投影幕前,声音像浸了温水:“有位老人总记着和妻子吵架的细节,我们帮他保留了她煮的最后一碗热汤面。现在他说,想起她时心里是暖的。”
投影切换成音频波形图,沙哑的男声响起:“她总说我煮面不放葱,可那天……锅沿的热气糊了眼睛,我没看见她偷偷往碗底塞了把葱。”
雁子低头翻看笔记,纸页沙沙作响间,一行字迹突然浮现在空白处——李咖啡在调酒会呕血那晚,苍白的脸贴在吧台上,调酒杯滚落在地。
她记得他衬衫前襟的血渍形状,记得救护车鸣笛的频率,却怎么也想不起自己当时说了什么。
是尖叫?
是沉默?
还是……
“啪”的一声,笔记本合上时带倒了矿泉水瓶,冰凉的水渗进指缝。
她猛地抬起头,小忆的声音突然变得很遥远:“我们记得,是为了更好地活着,不是为了背负全部。”
夜色漫进双生槐的枝桠时,雁子站在老酒馆门口,录音笔的红灯在掌心里忽明忽暗。
“今天我穿了米色风衣,袖口沾了社区打印机的碳粉。”她对着麦克风说,声音像落在雪地上的羽毛,“吃了两个肉夹馍,辣椒放多了,舌头现在还麻。小禾说周晓芸要申请非遗,她的面塑……”
风掀起风衣下摆,槐叶落在录音笔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她突然停住,盯着酒馆玻璃上的倒影——那里面的人嘴唇在动,可记忆里的声音却卡了壳。
李咖啡的“你冷吗”在耳边循环,她回答的那一句,像被谁按了消音键。
“我还记得你问我冷不冷,”她对着风说,录音笔的红灯映得眼尾发红,“但我忘了……那天我是笑着点头,还是低头避开了你的眼睛。”
话音刚落,一阵风卷着槐叶扑过来,打在她脸上。
雁子猛地抬手按住太阳穴,眼前闪过一道灰白裂痕——从“你冷吗”四个字开始,像一块正在扩散的污渍,吞噬着她回答的瞬间。
她拿出手机,对着玻璃倒影拍了张照片,屏幕里的自己瞳孔微缩,像只受了惊的鹿。
“叮——”录音笔电量耗尽的提示音响起,雁子这才发现指节已经攥得发白。
她把录音笔塞进风衣口袋,抬头时,东边的天空已经泛起鱼肚白。
工坊的木门在身后吱呀作响,她踩着满地槐叶走进去,晨光透过气窗,落在墙角那摞居民故事录音带上。
最上面那盘的标签是新写的:“秦奶奶·风筝与糖葫芦”,墨迹还没干透。
雁子伸手去拿,指尖悬在半空,忽然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很慢,很清晰,像在确认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