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粮站的铁皮屋顶被晨光镀上了一层金色,水泥地面还留着搬桌椅时刮出的白色痕迹。
挂在梁上的横幅“民间厨具文化听证会”被穿堂风吹得哗啦作响,倒像是在替台下百来位“灶前人”喊口号——他们当中有系着蓝布围裙的面馆老板,有背着陶瓮的腌菜阿婆,就连上周卖烤红薯的大爷都挤在前排,怀里还揣着半袋烤焦的红薯干。
十二位评审端坐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上,他们的西装熨烫得比脸色还要僵硬。
中间那位戴着金丝眼镜的专家清了清嗓子,用指节敲了敲桌上的文件:“经文化溯源委员会研究,本次审查标准包含‘历史真实性’‘社会影响风险’‘能量异常等级’——”
“还有‘火焰颜色是否符合国家安全色谱’。”小桃的声音从第三排飘了过来,她举着平板电脑朝台上晃了晃,“您看,第17条特别标注,青焰属于‘高危色系’,建议……”她故意拖长音调,“‘以消防水管物理降温’。”
台下传来此起彼伏的倒抽凉气声。
卖烤红薯的大爷把红薯干捏得咔咔作响:“我家煤炉的火苗还是红色的呢,难不成要染成粉色的?”
戴金丝眼镜的专家脸色僵硬,正要拍桌子,陆远突然掀开了腿边的保温桶。
青瓷碗碰在木桌上的轻响像一根针,刺破了全场的火药味。
他端着素汤走向高台,白大褂的下摆沾着昨晚熬汤时溅出的油星:“老师,您讲得很专业。但在打分之前,能不能先尝一口?”
全场安静得能听见铁皮屋顶上麻雀啄瓦的声音。
最边上的女评审捏着评分表的手微微颤抖——她认出这是那个让三百口老锅“闹脾气”的厨子。
陆远把汤推到发言专家面前时,瞥见他的喉结动了动,像一只被按在碗边的老龟。
“这汤……用了什么材料?”专家捏着汤勺,盯着碗里漂浮着的几片青菜。
“归灶礼那晚,从三百口老锅锅底刮下来的残汁。”陆远弯下腰,声音轻得好像怕惊碎了汤里的光,“您尝尝看,像不像谁给您留的热汤?”
专家的汤勺刚碰到嘴唇,动作就停住了。
他的瞳孔突然缩成针尖大小,喉结剧烈地滚动,碗沿撞在门牙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台下有人小声惊呼——他鬓角的白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浅,皱纹像被春风吹化的冰,慢慢舒展开来。
“妈……”他突然开口,声音颤抖得像漏风的唢呐,“您放了枸杞,还有我最讨厌的……”他吸了吸鼻子,眼泪啪嗒啪嗒地掉进汤里,“还有我最讨厌的黄花菜。那年我要参军,您说黄花菜耐煮,热三回都不烂……”他猛地捂住嘴,指缝里漏出抽噎声,“您说,要好好活着回来……”
小桃的鼠标在键盘上敲得飞快。
投影仪“咔嗒”一声亮起,泛黄的老照片铺满了白色幕布:七十年前的冬天,一个穿着粗布棉袄的女人蹲在土灶前,怀里抱着一口豁了边的铁锅;镜头一转,是今天凌晨五点,一位白发老人跪在青石板上,把熔毁的锅片埋进祖坟前的土堆,嘴里念叨着“锅回家了,锅回家了”。
配乐突然响起,是那晚归灶礼上,三百口老锅共鸣时飘出的曲调。
陆远认得——那是周奶奶说的《闭幕曲》残章,此刻从音响里流淌出来,倒像一首没唱完的摇篮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