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下巴颏朝扶苏的方向扬了扬。
“就拿你们老秦家这位始皇帝来说事儿。他为啥非得弄出个皇帝的名号?以前可没这词儿。还不就是想方设法地把周室那套天命的说法,跟他自己打下来的功劳捆一块儿!”
“周人嚷嚷‘天命归周’,是老天爷让他们当家。你们始皇帝呢?就造‘皇帝受命于天’的说法。你看那些刻石,‘皇帝临位,作制明法’,‘既平天下,不懈于治’,这都是在干啥?就是在告诉天下人,我赢政能坐这个位子,不光是能打,还是老天爷的意思,是延续了自古以来的道统,只不过现在这天命换人了,换到更厉害、更牛逼的秦这儿来了。”
“这就是在借传统权力的壳,来装自己的酒。靠的就是大家心里对老天最大、祖宗规矩的那点敬畏,把这敬畏转嫁到自己身上。让大家觉得,服从他秦始皇,就跟以前服从周天子一样,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是合乎‘礼’、合乎‘道’的。反抗他,不单单是打不过的问题,还是‘不道德’、‘逆天’的。这一手,玩得溜啊。”
扶苏听得入神,身体不自觉地前倾。
“先生之意,陛下是借用了周室‘天命’,以此奠定权力之基?”
“可以这么理解。”赵天成点头。
“但这只是地基的一部分,而且是看起来最光鲜、最能忽悠人的那部分。光有这个,远远不够。周室后来‘天命’喊得再响,诸侯不也不买账了?关键还得看硬家伙。”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这第二样,就是‘征服权力’。这是你们秦朝目前最实在、也最依赖的根基。商鞅变法,搞的那套军功爵制,就是把全国变成一座大兵营,把所有人的欲望都引导到‘砍脑袋换富贵’这条路上。始皇帝手握天下最精锐的军队,掌握着能让人任何人死的暴力机器。六国是怎么没的?是被说没的吗?是被打没的。谁不听话,铁骑立刻踏平谁。这种赤裸裸的、不容置疑的武力威慑,是权力最直接、最有效的来源。大家怕你,所以服从你。这是目前支撑秦朝统治最硬的那根柱子。就是打出来的话语权!”
扶苏面色凝重:“然则,先生曾言,纯恃武力,如抱薪救火,非长久之计。武力可夺天下,焉能安天下?且天下之大,岂能处处驻以重兵?一旦力有不逮,或生变故……”
“没错。所以就得有第三样,法理权力。”赵天成接口道。
“或者说,是‘规矩的权力’。书同文,车同轨,统一度量衡,行郡县制,乃至现在正在推行的那些新法,都是在干嘛?就是在建立一套新的、统一的、覆盖整个帝国的‘规矩’。”
“这套规矩,告诉大家,以后什么事该怎么干,什么事不能干,犯了事会有什么后果。它超越了以前各个国家自己玩自己的那套,试图用一个标准来管理所有人。只要这套规矩立住了,大家习惯了,觉得生活在这套规矩下虽然可能不那么自由,但至少有条活路,有个明确的预期,知道听话就能勉强过日子,闹事就一定会被惩罚,那么,即使没有拿着刀的军士时刻站在身边,权力也能在一定程度上运行下去。”
“始皇帝和朝廷,通过掌握制定、解释和执行这套‘规矩’的最高权力,来统治天下。这就比单纯靠喊‘天命’和动刀子要高级一点,也更能持久一点。因为它提供了一种‘秩序’,一种‘可预测性’,哪怕这秩序很严酷。”
扶苏若有所思:“如此说来,陛下之权,实乃糅合了天命、征服、法理三者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