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庭院树影的细微扭曲,如同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时云起看似平静的生活中,荡开了难以平息的涟漪。一种莫名的违和感开始如影随形。
最初是妻子——卿卿。
他发现自己竟然想不起她的名字。
不是爱称“卿卿”,而是她真正的、写在婚书上的、属于丞相千金的本名。每当他试图回忆,脑海中便是一片温柔的空白,如同被最细腻的丝绸包裹,阻隔了任何深究的念头。这太荒谬了,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明媒正娶的夫人的名字?
更让他心底发寒的是卿卿的“完美”。
每日他下朝归府,无论晴雨,她必定会站在府门内的影壁旁,穿着不同却同样精致雅致的衣裙,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混合着爱慕与欣喜的笑容,用几乎分毫不差的动作和语气迎上来:“夫君,你回来了。”
起初,他只觉妻子温婉守礼,心中熨帖。可日复一日,那笑容的弧度,眼神中闪烁的光芒,甚至微微前倾的身姿,都像是用尺子量过、用模子刻出来的一般,精准得令人窒息。桌上的菜肴也总是那几样他“偏好”的,色香味连摆盘都几乎一成不变。他曾随口夸过一道清蒸鲥鱼鲜嫩,此后,那道菜便以固定的频率、固定的样式出现在餐桌上。
他尝试与她聊起过往,聊他们是如何相识、相知、乃至定亲的过程。卿卿总能微笑着给出回答,言语温柔,细节“丰满”——例如某次宫宴上的惊鸿一瞥,例如丞相大人对他的赏识。但时云起听着,却像是在听一个与自己无关的、被精心撰写的话本故事,没有丝毫真切的共鸣与情感波动。那些所谓的“甜蜜回忆”,无法在他心中勾勒出任何清晰的画面,只有一片被强行植入的、模糊的“美好”。
然后是好友梧心。
他们的友情似乎毫无缘由,却又顺理成章。梧心总是能在他需要的时候出现,带来趣闻,排解烦忧。但时云起渐渐发现,梧心有个奇怪的口头禅。
无论是相约品茗,还是街头偶遇,梧心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常常是带着那爽朗笑容的:“时兄,你又来了。”
一次两次,尚可理解为好友间的戏谑。可次次如此,甚至在回忆他们“初次”在某个诗会上相识的场景时,梧心描绘完当时情形后,也会自然而然地加上一句:“那时我便觉得与时兄投缘,心想,你又来了。”
“又”?仿佛他们的相遇是某种重复了无数次的既定程序。
时云起开始有意无意地试探。他故意在某次下朝后绕路去了一家从未去过的书画铺子,耽搁了半个时辰才回府。然而,踏入府门时,卿卿依旧站在影壁旁,笑容完美,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仿佛计算过时间的娇嗔:“夫君,今日公务可是繁忙?让妾身好等。”——与平日他准时归家时,毫无二致。
他向梧心提起一些朝中并不存在的、他杜撰的官员名姓和政令,梧心也能面不改色地接话,仿佛确有其事,最后依旧以“时兄见识卓绝,你又来了”作为结尾。
恐慌,如同冰冷的藤蔓,悄悄缠上了时云起的心脏。
他不是生活在幸福里,他是生活在一个被精心编织的、无比逼真的牢笼里。
身边的妻子、好友,甚至这井然有序的仕途,这歌舞升平的皇城,都像是舞台上的提线木偶,按照某个未知的剧本,日复一日地上演着“完美人生”的戏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