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卫东的脸比当年胖了圈,可眼里的狠劲没减,当年他抄潘教授家时,就是这眼神,一脚踹碎了人家传了三代的青花瓷瓶。
红墨水泼过来时,我闻到股铁锈味。扑上去的瞬间,后背撞上板报栏的木框,残腿一阵发麻,像有无数根针在扎。红漆顺着棉袄往下淌,在雪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映着灰蒙蒙的天。孙卫东被民兵按在地上时,我看见他手腕的上海牌手表——表蒙子裂了道缝,指针卡在三点十七分,表链上缠着半圈红绳,该是后来加上的,倒像道勒住时间的枷锁。
“瘸子也配干这个?”孙卫东的唾沫星子溅在我鞋上,民兵拽他起来时,表链刮过冰面,碎玻璃渣嵌进雪里,闪着星星点点的光。我突然想起潘教授被带走那天,手里攥着这块表,指节白得像要捏碎它,嘴里反复念叨“时辰到了”。
第二天进会议室,我差点踢翻煤炉。xx的肖像上插着七根银针,针尾的红线缠在画框上,被穿堂风一吹,像串摇晃的血珠。每根针都扎在要害处,太阳穴、心口、膝盖,准得让人头皮发麻——这手法,倒像我偷偷学过的针灸图谱里的“锁龙穴”。
王大庆进来时,我正哆嗦着去拔针,他却大笑起来,扯下根针别在军大衣第二颗纽扣上:“好得很!敌人越恨,咱们越要挺住!”那红线垂在他胸前,随着呼吸起伏,倒像条细小的蛇,在毛呢料子上慢慢爬。
广播响时,我正用刀片刮肖像上的针孔。“恢复高考”四个字混着电流声炸开来,刀片“当啷”掉在地上。
煤炉上的水壶“呜呜”叫着,我盯着壶嘴喷出的白汽,突然想起初中毕业照,林小梅站在第三排,胸前别着“三好学生”的红绸花。她那时总说:“你肯定能考上重点高中。”可现在我的体检表锁在抽屉最底层,“肢体残疾”那四个字盖着鲜红的章,像道封条,把所有光亮都挡在了外头。
雪最大的夜里,我在会议室待到三更。砚台里的墨冻成了块,哈气融开点,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
玻璃窗上结着冰花,我用手指划了划,竟画出“囹圄”两个字,笔画间的冰碴子像锁链。老周头以前教我写这两个字时,总蘸着酒写,说:“心里敞亮,字就不憋屈。”可他现在只是个扫街的,扫雪时总把腰弯得像张弓,扫帚杆上的裂缝里还卡着去年的枯叶。
临摹《兰亭序》到“死生亦大矣”,手腕突然一沉。墨滴在纸上漫开,活像朵黑菊。我猛地用右腿踹向凳子,却被凳腿绊得趔趄,墨瓶摔在地上,黑汁在水泥地上漫延,像幅缺了角的中国地图——黑龙江那块缺了块,正像我裤管里短少了一小节。
最后一张宣纸上,“人之相与”四个字被墨浸透了。笔画从工整到狂乱,最后那笔竖弯钩甩出去,差点划破纸边。窗外的雪压断了树枝,“咔嚓”一声闷响,倒像是谁在远处放了枪。
天快亮时,我趴在桌上打盹,梦见林小梅递来块烤红薯,热气模糊了她的脸,只看见那颗泪痣在雾里闪。
扫帚声把我惊醒,老周头正弯腰扫地上的碎纸,他的破毡帽上落着层雪,像顶着团棉花。扫到墨痕处,他忽然蹲下身,捧起干净雪轻轻盖上,那动作像在掩埋什么宝贝,又像在给亡人培土。雪落在墨痕上,发出细碎的“簌簌”声,像有人在低声说话。
我看着他把带墨的纸塞进簸箕,突然想起床板下那本《兰亭序》拓本。林小梅在扉页画的小麻雀,翅膀被我摩挲得发毛,旁边“等你考上高中”那行字,墨迹早就洇进纸里,像道永远褪不去的疤。雪光从窗缝钻进来,照在地上的墨痕上,那缺角的地图在晨光里慢慢淡去,倒像是谁悄悄抹去了段不该有的记忆,只留下满室墨香,混着煤烟味,在寒冬里慢慢飘远。(末未完待续)